“人民”正在被“股民”、“基民”、“彩民”、“納稅人”、“消費群體”、“勞力資源”、“利益關聯圈”等概念取代。除了戰爭或災害等特殊時期,在一個過分崇拜私有化、市場化、金錢化的競爭社會,群體不過是沙化個體的臨時相加和局部聚合。換句話說,人民已經開始解體。特別是對於人文工作者來說,這些越來越喪失群體情感、共同目標、利益共享機製的人民也大大變質,迥異於啟蒙和革命小說裏的形象,比方說托爾斯泰筆下的形象。你不得不承認:在眼下,極端民族主義的喧囂比理性外交更火爆。地攤上的色情和暴力比經典作品更暢銷。在很多時候和很多地方,不知是大眾文化給大眾洗了腦,還是大眾使大眾文化失了身,用遙控器一路按下去,很少有幾個電視台不在油腔滑調、胡言亂語、拜金縱欲、附勢趨炎,靠文化露陰癖打天下。在所謂人民付出的人民幣麵前,在收視率、票房額、排行榜、人氣指數的壓力之下,文化的總體品質一步步下行,正在與“芙蓉姐姐”(中國)或“脫衣大賽”(日本)拉近距離。身逢此時,一個心理脆弱的文化精英,夾著兩本哲學或藝術史,看到貧民區裏太多挺著大肚腩、說著粗痞話、吃著垃圾食品、看著八卦新聞、隨時可能犯罪和吸毒的冷漠男女,聯想到蘇格拉底是再自然不過的:如果賦予民眾司法權,一陣廣場上的吆喝之下,哲人們都會小命不保吧?
這當然是一個嚴重的時刻。
上帝死了,是一個現代的事件。
人民死了,是一個後現代的事件。
至少對很多人來說是這樣。
上帝退場以後仍然不乏道德支撐。比如有一種低階道德,即以私利為出發點的道德布局,意在維持公共生活的安全運轉,使無家可歸的心靈暫得棲居。商人們和長官們不是憤青,不會永遠把“自我”或者“叛逆”當飯吃。相反,他們必須交際和組織,到了一定的時候,就不能沒有社會視野和聲譽意識,因此會把公共關係做得十分溫馨,把合作共羸講得十分動人,甚至在環保、慈善等方麵一擲千金,成為頻頻出鏡的愛心模範,不時在粉色小散文或燙金大寶典那裏想象自己的人格增高術——可見道德還是人見人愛的可心之物。應運而生的大眾文化明星或民間神婆巫漢,也會熱情推出“心靈雞湯(包括心靈野雞湯)”,燉上四書五經或雷公電母,說不定再加一點好萊塢溫情大片的甜料,讓人們喝得渾身冒汗氣血通暢茅塞頓開,明白利他才能利己的大道理,差不多是吃小虧才能占大便宜的算計——也可以說是理性。
不否定自私,但自私必須君子化。不否定貪欲,但貪欲必須紳士化。理性的個人主義,或者說可持續、更有效、特文明的高級個人主義,就是善於交易和互惠的無利不起早。這有什麼不好嗎?考慮到“上帝”和“人民”的聯手遠去,放低一點身段,把減法做成了加法,把道義從目的變為手段,不也能及時給社會補充溫暖,不也能緩釋一些社會矛盾,而且是一種最便於民眾接受的心理疏導?當一些人士因此而慈眉善目,和顏悅色,道德發情能力大增,包括對小天鵝深情獻詩或對小蘭花音樂慰問,我們沒有理由不為之感動。起碼一條,相對於流氓和酷吏的耍橫,相對於很多文化精英在道德問題上的逃離棄守和自廢武功,包括後現代主義才子們精神追求的神秘化(詩化哲學>;、碎片化(文化研究)、技術化(語言分析)、虛無化(解構主義)等,文化明星與神漢巫婆還算務實有為,至少是差強人意的替補吧。他們多拿幾個錢於理不虧。
很多高薪的才子並沒有成天閑著。他們對道德的失語,其實出自一種真實的苦惱——或者說更多是邏輯和義理上的苦惱。說善心不一定出善行,這當然很對。說善行不一定結善果,這當然也很對。說惡是文明動力,說道德的曆史化演變,再說到善惡相生和善惡難辨因此道德無定規,這在某一角度和某一層麵來看,無疑更是大智慧,比“心靈雞湯”更有學術含量和精英品位(坦白地說,我也受益不少)。不過,用詩化哲學、文化研究、語言分析、解構主義等等把道德討論攪成一盆糨糊以後,才子們總還是要走出書房的,還是要吃飯穿衣的。書房裏的神馳萬裏,無法代替現實生存的每分每秒。比方說,一位才子喝下毒奶粉,會覺得這是善還是惡?會不會把毒奶粉照例解構成好奶粉?會不會把奶粉寫入論文然後宣稱道德仍是假命題?會不會重申幸福不過是一種純粹主觀的意見和敘事法,因此喝下毒奶粉也同樣可以怡然自得?……書本上被他們爭相禁用的二元獨斷論,在此時此刻卻變得無法回避。套用莎士比亞的話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