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重說道德(3)(1 / 2)

高級的個人主義,差不多是初級的群體主義——兩相交集不易區分的狀態,不僅是承平之世的尋常,對於中國人來說還有熟悉之便。這話的意思是:源自雅典和耶路撒冷的道德是理想化、法理化、均等化的,不愛則已,一愛便遍及陌生人,就可遠渡重洋千辛萬苦地去異國他鄉濟困扶危。Idealism,歐式理想主義或者說理念主義,常伴隨這種剛性劃一的行事風格。這種愛,接近中國古代墨家的“兼愛”,是儒家頗有保留的高調倫理。與此相區別,中國古人大多習慣於社會的“差序格局”(見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分親疏,別遠近,劃等級,是一種重現實、重人情、重差序的愛,其道德半徑由多個同心圓組成,波紋式地漸次推廣和漸次酌減(後一點小聲說說也罷)。《孟子》稱廣墨氏兼愛,是無父也(見《滕文公下》)。還指出:如果同屋人鬥毆,你應該去製止,即便弄得披頭散發衣冠不整也可在所不惜;如果街坊鄰居在門外鬥毆,你同樣披頭散發衣冠不整地去幹預,那就是個糊塗人了。關上門戶,其實也就夠了(見《離婁下》)。後人若要理解何謂“差序格局”,不妨注意一下這個小故事。

中國人深諳人情或說人之常情,因此一般不習慣走極端。除非特殊的情況,儒家說“成己成物”,佛家說“自渡渡他”,常常是公中有私,群中有己,有隨機進退的彈性,講一份圓融和若幹分寸,既少見“愛你的敵人”(基督教名言)那種高強度博愛,也沒有“他人即地獄”(存在主義名言)那種絕對化孤怨,避免了西方式的心理寬幅震蕩。這一種“中和之道”相對缺少激情,不怎麼亮眼和傳奇,卻有一種多功能:往正麵說是較為經久耐用,總是給人際交往留幾分曖色;往負麵說卻是便於各取所需,很容易成為苟且營私的偽裝。這樣的多義性被更多引入當代國人的道德觀也不難理解——大家眼下似乎都落在一個猶疑不定的曖昧裏,說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不過,有一點不同的是,中國先賢在圓滑(通)之外也有不圓滑(通),在放行大眾的庸常之外,對社會精英人士另有一套明確的精神紀律,幾乎斷然剝奪了他們的部分權益。《論語》稱“小人喻於利,君子喻於義”;又說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孟子》強調“為仁不富”,提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品格,指出君子須承擔重大責任義務,如果隻是謀食,那當然也可以,但隻能去做“抱關擊柝”(打更)的小吏(見《萬章下>;等六柏拉圖在《理想國》中似乎更為苛刻,頗有侵犯人權之嫌,其主張是一般大眾不妨去謀財,但哲學家就是哲學家,不得有房子、土地及任何財物,連兒女也不得家養私有,還應天天吃在“公共食堂(all eat together)”——這差不多是派苦差和上大刑,肯定會嚇暈當今世界所有的哲學係。哪個哲學係真要這麼幹,師生們肯定會憤憤聯想到納粹集中營和中國“文革”的“改造思想”,然後一哄而散,甚至噴淚狂逃。

顯然,中外先賢的經驗是“抓小放大”和“抓上放下”,營構一種平衡的精神生態結構。他們差一點說明白了的是:道德責任不應平均分配,精英們既享受良好教育資源,就不可將自己等同於一般老百姓,因此必須克己,必須節欲,必須先憂後樂,辦事時必取道德同心圓中的相對外圓直至最大圓——此為社會等級製的重要一義。這個最大圓叫“人民”或“天下”或“大家夥”都行,叫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部分人,哪怕是少數人,來承擔導向性的高階道德,與低階道德形成配套和互補,以盡可能平衡社會的墮落勢能,延緩危機的到來。不無諷刺的是,一直追求平等目標的現代人類,曆經多次啟蒙和革命,至今未能實際上取消權力和資本的等級製,卻首先打掉了道德責任等級製。一直勤奮好學酷愛文明的現代人類,在百般崇敬中外先賢之後,對他們的重要忠告卻悄悄閃過。對自我道德要求的狂踩和群毆,首先來自政治、經濟、文化的精英領域而不是底層民間,成為不太久之前媒體上的真實故事。法製也使精英們更多受惠。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口號下,他們終於得見天日,解除了柏拉圖、孔子那一類糟老頭強加的額外義務,“磚(專)家”和“教獸(授)”——特別是戴上官帽和握有股權的一窩蜂搶先致富,而且更有條件去調動司法資源,為自己的惡行免責;也有更多的話語資源,把自己的惡行洗白。

這才是人們憂心於道德重建的主要現實背景。

利己是動物學的一條硬道理——承認這一點無需太多智慧。同樣需要一點智慧的提醒是人類是一種特殊動物,一旦有了文化和文明,就有了個體和群體的雙重性。拉丁詞persona(人),其字麵原義是“傳聲”、“聲向”,已標注了人的互聯特征,甚至半社會主義的傾向。離群索居的成長,對於烏龜或狗熊或有可能,對於人卻不可能。這用不著危機下團結奮爭的場景來證明,想一想無時不在的語言文字就夠了——沒有這一公共成果,一個野人更接近於猴子。

個體——這東西有形、易見、好懂,而群體性則有點抽象,就像磚瓦什麼的好懂,房屋結構原理卻不大好懂。但如果世界上沒有房子,磚瓦就隻會是泥土,永遠不會成為磚瓦。這裏有一個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的道理,整體使n型部分(比如泥土)演變為N型部分(比如磚瓦)的道理。人們總是太依賴直觀,容易看到有形物而忽略其他,因此惦記一下群體關係,惦記一下義,並非特別容易。把中東人肉炸彈和貴州失學少年想象成自己的家事,更是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曆史上一次次出現的價值觀迷茫,即荀子說的“利克義者為亂世”,差不多就是一種人類緊急解散的狀態,一種磚瓦們齊刷刷要求從房屋退回泥土的衝動,每個人從N型部分退回n型部分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