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也說美不可譯(1)(2 / 2)

英美人似乎天性好樂,對快樂情感體味得特別精微,有關的近義詞隨便一用就是二三十個,而且多有形態之差和程度之別,我在翻譯時搜索枯腸,將“高興”、“愉快”、“歡欣”、“快活”、“狂喜”、“興高采烈”等等統統抵擋上去,還是感到寡不敵眾薄力難支。一個Lean,中文的同義詞卻顯得富餘俯身、“探身”、“傾身”、“趨身”、“就過去”、“湊過去”、“靠過去”……可以多製少細加勾勒變化多端。靈敏的譯者,碰到這種情況往往隻能以長補短,整篇譯完後用詞量總和大體相當就算不錯。

英語中常見的gentleman,一般譯為“紳士”、“先生”、“男士”;pricey,一般譯為“隱私”、“隱居”、“私我”。但還是不恰切。反過來說,某些中文詞也很難在英語中找到完滿的代用品。朱光潛先生說過,“禮”和“陰陽”就不可譯。“風”、“月”、“菊”、“燕”、“碑”、“笛”之類在國人心中激起的情感氛圍和聯想背景,也不是外國人通過字字對譯能完全感覺得到的。去年有朋友李陀在西德談“意象”,被外國專家們紛紛誤解和糾纏不清我以為減免這些誤解的法子,至少是將“意象”音譯或再創新詞,不能襲用舊譯image。image—般用作形象、閣像、想象,對“意”似嫌忽略,對中國藝術中把握“意”與“象”之間互生互補關係的獨特傳統,更是沒有多大關係。不注意到“意象”一詞的不可譯因素,轟轟混戰大概是不可避免的。

從詞到句子和篇章,翻譯的麻煩就更多了。

隨意落筆,單複數的問題不可忘記。莫言寫《透明的紅蘿卜》,單就譯這個象征性很強的標題來說,就得躊躇再三。是譯成一個透明的紅蘿卜呢,還是譯成一些透明的紅蘿卜呢?在感覺細膩的讀者那裏,一個與一些所提供的視覺形象很不相同。中文中不成問題的問題,一進入英語便居然屢屢成為了問題。

對主語和人稱也不可馬虎。“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漢語讀者決不會認為這兩句詩有什麼殘缺和阻滯,然而譯家必定皺起眉頭,來一番錙銖必較地考究:是誰人城市?是我?是你?是他或者她?是他們或者她們?想象成“你”入城市,讀者可以多一些憐憫;想象成“我”入城市,讀者可多一些悲憤……漢詩從來就是任由讀者在敘述空白中各擇其位各取所需,於朦朧幻變中把讀者推向更為主動積極的感受狀態,但英文不行,不確定人稱,後麵的動詞形式也就跟著懸而不決。用英語語法無情地切割下來,美的可能性叢林常常就剩下現實性的獨秀一枝。

英文是以動詞為中心來組織“主動賓”句子的空間結構,以謂語動詞來控製全局,一般說來,不可以無所“謂(語)”。“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清光門外一渠水,秋色牆頭數點山”;“雞聲茅月店,人跡板橋霜”……漢語用語素塊粒拚合出來的這些句子,依循人們心理中天籟的直覺邏輯而流瀉,雖無謂語,卻是不折不扣有所“謂”的,有嚴格秩序的。但它們常常使英文譯者愛莫能助,難以組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