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須注意自己的統一風格——這個命題似不必懷疑。孟文浩蕩,莊文奇詭,荀文嚴謹,韓文峻峭……古人作品從來就有統一而鮮明的風格。魯迅、沈從文、老舍、張愛玲、廢名等人的作品,即便遮去了署名,人們也不難猜出作者。風格是作者個性的表現,統一風格是作者成熟的標誌。今天寫得“土”,明天又寫得“洋”;今天來點京味體,明天又來點“傅雷體”,五花八門鬧個大雜燴,東一鋣頭西一棒子,這樣的作者豈不是自亂陣腳,失去了自己穩定的思想見解和專深的藝術追求——
等一等,作者無須注意自己的統一風格——這個命題難道就不可確證?風格應該是發展的、流動的、變化的,根本不必要定於一,囿於一。血管流血,水管流水,作者成熟了就自然會有風格,完全不必人為地去“注意”。更何況風格的多樣化才是作者成熟的標誌哩。蘇東坡既有“大江東去”的鏗鏘之聲,也有“似花還似非花”的清音柔唱,並不把自己禁錮在豪放派或婉約派的圈子。辛棄疾唱出了“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沙場壯景,也寫過“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的田園小照。他們從來不忌題材、手法和情調的多樣化。現代的海明威也很有幾套筆墨,當代的王蒙也很有幾把刷子……這些事實雄辯地證明:每一次較成功的創作,都需要從零開始,需要找新的題材、新的思想、新的手法、新的情調,非如此不會引起自己的創作欲,非如此也不會令讀者滿意——包括提醒你注意“統一風格”的某些讀者。這步步求新實際上很容易改變既有風格。如果背上“統一風格”的包袱,獨尊一家,獨尚一法,畫地為牢,作繭自縛,倒是不利於創作的吧?
背反現象好像還很多。比如:作者寫不出時不要硬寫,這是對的;寫不出時不可鬆勁,卡殼之時要決心克服困難,創作難度越大越可能寫出好東西,這說法好像也不錯。又比如:作者要勤寫多寫,力求高產,熟能生巧麼。這是對的。寫多了容易濫,好作者“工夫在詩外”,不重寫作而重體察和醞釀,根本不必求於“三更燈火五更雞”,這樣說恐怕也難以駁倒……文章無定法,創作沒有一定之規,大概確是前人的甘苦之言。麵對複雜的藝術規律和藝術現象,以白詆青的偏頗無疑是害人的,害青年的。
但如果籠統地說文章有多法,創作素有“兩可”之規,這說得太靈活,太玄奧,在具體實踐中容易導致無所適從,恐怕也無益於青年。
康德在他的二律背反麵前十分悲觀,認為那些命題隻暴露了幻想和荒謬,難題永遠無法解決。後來,著名科學家玻爾提出“互補說”,認為一些經典概念的任何確定運用,將排斥另一些經典概念的同時應用;而這另一些經典概念在另一些條件下,是闡明現象所同樣不可少的。玻爾用“互補”來調解“互斥”,提出了“確定運用”和“條件”,對人們解決類似的認識難題有所啟示。在玻爾這樣的智者眼裏,絕對真理隻包含在無數相對真理之中,而相對真理總有局限性,不能離開一定的範圍和層次,一定的條件和前提。離開這些必要的界定,討論任何具體命題就都成了無法定論的玄學,出現背反的迷霧也就毫不奇怪。一個同家的革命經驗,對於另一國可能就不完全適用;一個作者今天的經驗,對於他的明天可能就不完全適用。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是辯證法活的靈魂。
人們不應希望一勞永逸,不應希望萬能而通用的文學藥方。評說者也許隻應去具體分析作者和作品,因地製宜,對症下藥,使其揚長避短,各得所用。作者們也許隻應具體分析自己的現狀,反省缺點,清查條件,再加上自我設計,從而決定自己遵循何種創作指導。這樣,上述命題可能就會因時因地各自找到適用域。
黃連甘草,木梁石柱,各得其宜。矛盾的經驗也就會統一起來,像人的兩條腿,把人導出玄學迷宮,把文學創作導向進步提高。
這樣做是很麻煩的。但世界上隻有機械教條才最省力氣。這不奇怪。
198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