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米蘭·昆德拉之輕(2)(1 / 2)

他的筆從平易的現實和理性人,從孤高奇詭的茫然出。也許這種茫然過於尼采化了一些。作為小說的主題之一,既然尼采的“永劫回歸(eterna lreturn或譯:永遠輪回)”為不可能,那麼民族曆史和個人生命一樣,都隻具有一次性,是永遠不會成為圖畫的草圖,是永遠不會成為演出的初排。我們沒有被賦予第二次,第三次生命來比較所有選擇的好壞優劣,來比較捷克民族曆史上的謹慎或勇敢,來比較托馬斯生命中的屈從和反叛,來決定當初是否別樣更好。那麼選擇還有什麼意義?上帝和大糞還有什麼區別?所有“沉重艱難的決心(貝多芬音樂主題)”不都輕似鴻毛輕若塵埃嗎?

這種觀念使我們很容易想起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因是因非”說和“不起分別”說。這本小說英文版中常用的indifferent一詞(或譯無差別,無所謂),也多少切近這種虛無意識。但是,我們需要指出,捷克人民仍在選擇,昆德拉也仍在選擇,包括他寫不寫這本小說,說不說這些話,仍是一種確定無疑的非此即彼,並不是那麼仙風道骨indifferent的。

這是一種常見的自相纏繞和自我矛盾。

反對媚俗而又無法根除媚俗,無法選擇的曆史又正在被確定地選擇。這是廢話白說還是大辯難言?昆德拉像為數並不很多的某些作家一樣,以小說作不說之說,啞默中含有嚴酷的真理,雄辯中伏有美麗的謊言,困惑的目光觸及一個個辯證的難題,兩疑的悖論,關於記憶和忘卻,關於入俗和出俗,關於自由和責任,關於性欲和情愛……他像筆下的那個書生弗蘭茨,在歐洲大進軍中茫然無措地停下步來,變成了一個失去空間度向的小小圓點。

在捷克的文學傳統中,詩歌散文的成就比小說更為顯著。不難看出,昆德拉繼承發展了散文筆法,似乎也化用了羅蘭·巴爾特解析文化的“片斷體”,把小說寫得又像散文又像理論隨筆,數碼所分開的章節都十分短小,大多在幾百字和兩千字之間。整部小說像小品連綴。舉重若輕,避繁就簡,信手拈來一些尋常小事,輕巧勾畫出東西方社會的形形色色,折射了從捷克事件到柬埔寨戰爭的寬廣曆史背景。

他並不著力於(或許是並不擅長)傳統的實寫白描,至少我們在英譯本中未看到那種在情節構設、對話個性化、場景氣氛鋪染等等方麵的深厚功底和良苦心機,而這些是不少中國作家常常表現出來的。用輕捷的線條捕捉凝重的感受,用輕鬆的文體開掘沉重的主題,也許這形成了昆德拉小說中又一組輕與重的對比,契合了愛森斯坦電影理論中內容與形式必須對立衝突的“張力(tension或譯:緊張)說”。

如果我們沒忘記昆德拉曾經涉足電影,又沒忘記他爵士樂手的經曆,那麼也不難理解他的小說結構手法。與時下某些小說的信馬由韁駁雜無序相反,昆德拉采用了十分特別而又嚴謹的結構,類似音樂中的四重奏。有評家已經指出:書中四個主要人物可視為四種樂器——托馬斯(第一小提琴),特麗莎(第二小提琴),薩賓娜(中提琴),弗蘭茨(大提琴)——它們互相呼應,互為襯托。托馬斯夫婦之死在第三章已簡約提到,但在後麵幾章裏又由次要主題發揮為主要旋律。而托馬斯的窗前凝視和薩賓娜的圓頂禮帽,則成為基本動機在小說中一再重現和變奏。作者似乎不太著重題外閑筆,很多情境細節,很多動詞形容詞,在出現之後都隨著小說的推進而得到小心的轉接和照應,很少一次性消費。這種不斷回旋的“永劫回歸”形式,與作品內容中對“永劫回歸”的否決,似乎又形成了對抗;這種邏輯性必然性極強的章法句法,與小說中偶然性隨機性極強的人事經驗,似乎又構成了一種內容與形式的“張力”。

文學之妙似乎常常在於張力,在於兩柱之間的琴弦,在於兩極之間的電火。有人物與人物之間的張力,有主題與主題之間的張力,有情緒與情緒之間的張力,有詞與詞或句與句之間的張力。愛森斯坦的張力意指內容與形式之間,這大概並不是像某些人理解的那樣要求形式脫離內容,恰恰相反,形式是緊密切合內容的——不過這種內容是一種本身充滿內在衝突的內容。

至少在很多情況下是這樣。比如昆德拉,他不過是使自己的自相纏繞和自相矛盾,由內容滲人了形式,由哲學化人了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