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感覺跟著什麼走(3 / 3)

這裏當然還會有感覺,還會有感覺的大量生產和消費,隻是似乎很難再有感動。

當紅頂儒商一批批從心狠手辣的“剝削者”形象轉換為救世濟民的“投資家”形象,當近代民族戰爭一次次從“愛國主義”的英雄故事轉換為“抵抗文明”的愚頑笑料,意識形態霸權的新老變更軌跡已不難指認,而作者們的感覺巳很難說純潔無瑕。意識形態當然不值得大驚小怪。文學並沒有潔癖,各種偏見從來不妨礙曆史上眾多作家寫出偉大或比較偉大的作品,也不妨礙作家們今後寫出偉大或比較偉大的作品。隻是偏見一旦成為模式和霸權,意識形態才會成為一種強製和壓迫,現實才會受到習慣性曲解,人們的視覺、聽覺、觸覺等方麵的深度受害才會危及藝術與人。在這裏,以為感覺永遠是“個人化”的從而永遠安全可靠的說法,至少是對這種殘害不加設防的輕浮自誇。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世界上從來沒有純屬天然的感覺。幼兒與成人的感覺不可能是一回事,原始人與現代人的感覺也不可能是一回事。石匠對布料沒有感覺而水手對草原沒有感覺。把感覺當作與生倶來的個人天賦或者丹田之氣,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自戀者神話。更重要的是,回歸個人感覺之道也各各相異。當年莊子是用“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之法來求得“滌除玄覽”之功,禪宗是用“六根清靜”、“無念無為”之法來通達“直契妙悟”之境。與此相反,很多自比莊禪的現代非理性分子,卻把感覺僅僅當作身體欲望到場的產物,通常是興高采烈地奔赴聲色犬馬萬丈紅塵,用決不虧待自己的享樂主義,來尋求超越理性的通靈法眼——這一種多放任而少節製、多執迷而少超脫、多私欲而少公欲的社會實踐,當然也會留下感覺,隻是這些花花感覺可能會多一些市井味和媽咪味,與眾多文化石匠和文化水手的感覺相去甚遠。那麼,把這兩者混為一談,是感覺崇拜者的無意疏忽,還是消費主義體製設局誘導的大獲成功?

憑借科學技術,很多文化商家甚至在預告感覺工業化時代正在到來,似乎有了電子網絡、人工智能、克隆技術一類以後,人們的任何感覺都可以在工作室裏自由地虛擬、複製、傳輸以及啟動運作,每一個人隻要懷揣某種消費卡,都可以成為無所不能的感覺富翁。我並不懷疑技術神力,正像我相信石器、銅器、印刷、舟船、飛機、電視等等已大大改變我們的感覺機能,已經有效介入人性的演進。然而技術都是人的技術,虛擬感覺仍然源於製作者的感覺經驗,因此隻能是一種第二級替代品;特別是這種替代品供給被市場與利滷主導時府候,它勢必逢迎主要購買力,大概很難對所有的心靈公平服務。至少到目前為止,“虛擬技術已經在飛機駕駛訓練、商店購物乃至個人性愛情境方麵得到了運用,但設計專家們並沒有考慮設計軟件模擬老鼠打洞的聲音,再現麻雀飛過稻田的景象,或者讓人們體驗握住一把沙子的感覺”(引自南帆《電子時代的文學命運》文,一九九八年)。即便有那麼一天,現代科技可以虛擬死囚家屬向警察繳子彈費的感覺,可以虛擬窮孩子抱著一塊磚頭當洋娃娃的感覺,可以虛擬抗惡者被受益民眾出賣的感覺,可以虛擬腦子裏一片荒原以及故鄉在血管裏流動的感覺……問題是:那時候還有多少人願意選擇這些感覺?

如果人們不再願意接人這些感覺,是因為這些事件已不再存在於現實,還是人們的感官已被文化工業改造得冷血,已經對這些活的現實冷冷絕緣?

感覺是一種可以熄滅的東西,可以封存和沉睡的東西。從嚴格的意義上說,感覺與理智時時刻刻相互纏繞,將其機械兩分隻意味著我們無法擺脫語言的粗糙。正因為如此,當感覺與理性的簡單對立被虛構,當感覺崇拜成為一種潮流並且幵始鼓勵思想懶惰,感覺的蛻變就可能開始了。一個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的過程,即思想僵化被感覺殘疾取代的過程,感覺與特定意識形態惡性互動的過程,就可能正在到來。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如果還是一種有意義的行為的話,麵對這種惡性互動的危機,它是否需要再一次踏上起義之途?

199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