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寫作三題個性(2 / 3)

中國人的現代文學理論體係基本上西化了,如談小說必談“情節”、“人物”、“主題”三大法統,就是承接西方傳統。但中國人輕視技術訓練,連大學裏的作家班,對技術也不敢往深裏講和往細裏講。魯迅先生勸人“不要相信小說做法”的話,嚇得大家對技術躲得遠遠的,一動筆總是把自己想象成天才而不是工匠。這倒是有點中國人的脾氣。不過,天才或說英才總是少的,大部分作家寫一般的作品,作為一種合法職業,就得有起碼的職業技術。天才或說英才也總是從庸才成長起來的,在成長的初始階段,技術教育和訓練恐怕不可免。這就像一個優秀球員在競賽場上踢球如神,怎麼踢都是妙,但基本功得靠訓練場上一招一式地練出來,須按部就班和循規蹈矩,沒有什麼捷徑可走。

有些小說在第一頁就出現了七八個人物,這叫讀者如何記得住?這是太不注意把握節奏的技術。有些小說裏的每個人物開口都貧嘴,俏皮話密植,搞笑術地毯轟炸,其實過了頭不怕互相雷同和抵消?就不怕真到緊要處反而使不上勁?這是太不注意把握反差對比的技術。還有些小說的煽情是硬煽,比如總是讓英雄得胃病,讓美女淋冷雨,搞得讀者欲悲反笑,情緒短路,感覺串味,頗受折磨。其實煽情不是什麼難事。亞裏士多德早就說過,作品要在喚取“恐懼”與“憐憫”,具體做法是:壞人做壞事,不會讓觀眾驚奇,所以應該讓壞人做好事;好人做好事,也不會讓觀眾驚奇,所以應該讓好人做錯事。最好的悲劇,一般是在親人關係中產生怨恨,或在仇人關係中產生友愛。顯然,《奧賽羅》和《雷雨》這一類作品,深得亞氏藝術(或技術?)的精髓,果真攪起了一代代受眾的心潮起伏。

我們完全可以瞧不起這些*路,但慎用技術不等於不懂技術,自創技術更不等於不要技術。倘若我們這些低能兒多讀幾本老祖宗的技術操作手冊,我們不一定能寫出最好的作品,但至少可以不寫暈糟的作品,比方說不至於用悲情去胳肢讀者,在煽情的時候緣木求魚。

錯誤

美國人策劃過一次人機象棋比賽,結果是一台叫做“深藍”的電子計算機戰勝了國際棋王。這場賽事雖然帶有遊戲性質,規則與評價方法不一定公正合理,但不管怎麼說,還是值得我們這些叫做人類的活物嚇一跳。我們是人,能吃,能喝,能上班,能打領帶,能談哲學並且患高血壓,自以為是天下獨尊的智能生物。但我們的智能已經敵不過芯片了——它今天能贏棋,明天就不能幹一點缺德的什麼事?比方說搞一次政變上台當總統然後像飼養員一樣把我們圈養起來?

幸好有一本科學家的書。我忘了這本書是美國人還是英國人寫的,隻記得書中一個最讓我放心的結論:電腦是永遠沒法戰勝人腦的。理由是:電腦盡管有人腦無可比擬的記憶容量,望塵莫及的計算速度,甚至還可以有人的學習、選擇以及構想能力,但電腦缺乏人最重要的本領——犯錯誤。這就是說,芯片的工作永遠是“正確”的,永遠遵循著邏輯和程序(哪怕是某種模糊的邏輯和程序);而人腦(謝天謝地!)卻可以胡來,可以違規,可以“非法法也”,一句話,可以在錯誤中找到正確,用非邏輯和超程序的直覺方式來躍人真理。

這似乎是讓人驚喜又不無沮喪的結論:原來,人類的專長,人類的優越,人類智能賴以自得的最後支點,其實就那麼一條:犯錯誤。

錯誤可以是成功之母。水稻不育係原本是植物的錯誤(或說缺陷),一經生物學家利用,倒成了發明雜交水稻的起點。文學中這樣的例子更多。沒有一本優秀的詩歌或小說,是循規蹈矩寫出來的。把女人比作鮮花,把土地比作母親,這些比喻初創之時,不都是物類混淆的“錯誤”麼?把聲音當作色彩來寫,把味覺當作觸覺來寫,這些手法對於科學而言,不都是感覺亂套的“錯誤”麼?沒有前人胡思亂想地犯下這些個“錯誤”,怎麼會有今天的文學?所謂“文匠”,就是一字一句都太“正確”了的人,而真正的文學家從來都是人類思維陳規和感覺定勢的挑戰者,“犯錯誤”簡直是他們的一種常備心態。把動詞寫得不像動詞,把悲情寫得不像悲情,把回憶寫得不像回憶,把小說寫得不像小說……他們在這些膽大妄為中,必定犯過很多一錢不值的錯誤;但這些代價之後的收獲,是他們開啟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正確,不斷洞開令人驚異的審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