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扁平時代的寫作(2 / 2)

一個“扁平”的世界還有易破難立的特點。特別是自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以來,敬畏感隨著上帝一同消失。叛逆比服從更流行,權利比責任更動心,無論左右翼都造反成癖,在獲得解構主義一類學術裝備後更是見立必破,逢正必反,打倒一切。這一過程削弱了上帝與王權,清算了教條與偽善,其功績不可低估;但無政府式的激進狂飆若無解藥,其結局必是相對性等同虛無性,民主化等同民粹化,任何共識難以搭成,真理永遠缺位。真理也許還是有的,但在很多時候隻剩下每個人那裏“我”的真理,即自戀、自閉、自利的各種強辭,甚至是專職扒糞的哄客四起——這不過是社會淪入一片“原子化”散沙的文化表征。聖人、先知、導師一類從此不再,文化成了一地碎片和自由落體。一個個公權政府在這樣的逐利時代也更像個總務處,無心也無力充當精神旗幟,無心也無力實施有效的社會調控。避罵自保的公關活動已夠他們忙的了,討好票源和收買民意巳夠他們累的了,他們哪還有建構民族與人類精神的遠大抱負和堅定行動?

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一旦失去文化的約束和引導機製,一個扁平的世界就是沒有方向的世界,是無深度和無高度的世界。即使有成打的托翁和莎翁再世,他們通常也形同剌蝟而不是獅子,是暗燃而不是火炬,常常隱在主流受眾的視野之外——在生態、經濟、政治等重大危機逼近之前,在民眾的真理渴求大增之前,情況大體如此。

這個時代當然還有文化,有文化運動與文化衝突,也不乏輪番登台的文化偶像。不過,與傳統意義上的聖人、先知、導師不同,很多現代文化偶像形式大於內容,迎合多於獨行,公關造勢優於埋頭苦幹,成功獲利重於大道擔當。這些人不過是營構一種虛假的方向,在無方向時代滿足一種偶像消費,其中既包括對偶像的適時狂拜,也包括對偶像的適時狂毀。在這裏,狂拜或狂毀隻在一念,無須深思熟慮和身體力行,因此所需偶像不必經久耐用,隔數月或隔幾天就更換一個,實為攤檔上的尋常。正因為如此,很多偶像不得不焦灼難安,不得不到處奔走,拚命保持公眾能見度成了他們的殊死搏鬥,也成了他們與以往大師的明顯區別之一。一個個豪華大片就這樣火了,又冷了;一個個驚世的主義就這樣火了,又冷了;一個個讓人開心的狂生或浪女就這樣火了,又冷了——到後來,很多人參與圍觀純粹是為了有權開罵,爭相點擊隻是為了自秀髙明和比拚刻薄,於是火就是為了冷,或者說火本身就是冷,感官的火在另一麵就是心靈的冷。每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二〇〇八年的統計報告顯示,高達百分之四十七左右的公眾已經不信任或不太信任網絡。美國佩尤研究中心二〇〇四年的調查統計顯示,媒體公信力一直下滑,比如對CNN信任值已跌至百分之三十二,即大多數人持懷疑態度。有意思的是,這一類文化產業不正是公眾用高點擊率、高收視率、高票房額等熱心喂養起來的麼?不都是文化市場上的成功典範麼?

時值二十一世紀,人類有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自由選擇權,但為什麼從這時起人類倒變得如此猶疑不定、六神無主、手足無措、茫然無計,竟找不到自己真正信賴和需要的東西?如果人類長期處於這樣一種文化消費中的自我分裂和自我對抗,那麼這種所好即所疑、所樂即所輕、所愛即所憎的左右兩難,是不是一種文化狂歡之下的精神死機?如果人們在這個美妙時代裏什麼都想要,好事都占全:既要狂喝海吃又不要卡路裏,既要揮金如土又不要儲蓄,既要享受周到的公共設施和社會福利又不願繳稅(見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七日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一句話,既不承擔任何責任又奢求什麼東東來為自己承擔全部責任,那麼這種“減肥可樂”式的文化幻想,是不是注定了最終的一無所有?

也許需要重新啟動,重新確定一個方向。

一個重建精神價值的方向。

這需要很多人的共同努力,重建一種盡可能不涉利益的文化核心、級差以及組織,即文明教化的正常體係。是的,在這裏我願意重新使用“教化”這樣一個詞,在人類幾百年來鍾情於“自—詞以後,在有效教化與寬幅自由互為條件的奇詭曆史之中。換句話說,“自由”如果要避免死亡,正需要“教化”的救贖。今天的教訓是:沒有教化的自由已經成為了另一種災難。

200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