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成為“尋根”意向最為親緣與最易操作的一群,顯然有一定的原因。
他們是熱愛本土還是厭惡本土,這並不重要。他們受製於何種寫作態度、何種審美風格、何種政治立場,也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下放”既是社會地位下移,也是不同文化之間的串聯。文化蘇醒成了階級流動的結果之——這種現象也許是一個有趣的社會學課題。
於是,這些下放者不會滿足於“傷痕”式政治抗議,其神經最敏感的少年時代已被一種履曆鎖定,心裏太多印象、故事、思緒以及刻骨痛感在此後的日子裏揮之不去。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們筆下總是會流淌出一種和泥帶水翻腸倒胃的本土記憶——這大概正是觀察者們常常把他們混為一談的原因,是他們得以區別於上一代貴族作家或革命作家,更區別於下一代都市白領作家的原因。那些作家即便讚賞“尋根”(如汪曾祺,如張悅然),但履曆所限,就隻能另取他途。換句話說,所謂“尋根”本身有不同指向,事後也可有多種反思角度,但就其要點而言,它是全球化壓強大增時的產物,體現了一種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構成了全球性與本土性之間的充分緊張,通常以焦灼、沉重、錯雜、誇張、文化敏感、永恒關切等為精神氣質特征,與眾多目標較為單純和務實的小說,包括不少傑出的曆史小說(姚雪垠、二月河等)、鄉村小說(趙樹理、劉紹棠等)、市井小說(鄧友梅、陸文夫等)等拉開了距離。
有意思的是,很多作家與批評家對“尋根”摩拳擦掌之日,恰恰是他們對西方文學與思潮如饑似渴狼吞虎咽之時——至少我的當年觀感是這樣。他們在另一些場合常被指認為“先鋒派”和“現代主義”,也能旁證這一點。那麼這是一種奇怪的混亂和矛盾,還是一種正常的遠緣基因組配?其實,本土化是全球化激發出來的,異質化是同質化的必然反應——表麵上的兩極趨勢,實際上處於互滲互補和相克相生的複雜關係,而且在全球化的成年期愈益明顯。當然,在具體實施過程那裏,全球化首先就是西方化,特別是全球都市的西方化,全球中上層生活圈的西方化。比如一種由城區、大學、超市、快餐店:汽車潮、媒體市場、女性主義、中產階級職場、散裝英語或法語、消費主義時尚所組成的精密體製,把全世界大多精英都收編在西化狂潮之內——作家們通常也不會放過這種金光閃閃的收編機會。後發展國家和地區的作家,更容易把這一切看作“進步”與“文明”的尊榮。在這種情況下,走向民間、走向本土、走向另類的想法如何操作?在陌生人那裏發現、喚醒以及啟用多元文化資源,對於作家們來說是否不大容易?是否將麵臨體製性和生存性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