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前後榜合起來計算,祝諫一家中進士的人數倒並不算多。例如,唐代的薛播,兄弟七人早喪父母,但在伯母林氏的教育之下,七兄弟都先後在開元、天寶年間考中進士,薛播的兒子也是進士,一門兩代出了八個進士,實在少見(見《新唐書?薛播傳》)。唐代的崔元略,本人中了狀元,他的兒子、孫子及三個弟弟,都是進士,一門三代一個狀元五個進士,也較少見(《新唐書?崔元略傳》及《登科記》)。宋代著名政治家王安石,按照《王荊公年譜考略》的說法,是一門四代入進士,但其中包括王安石的叔祖父和堂弟,另外他的弟弟王安國是以“茂才異等”被“賜進士出身”,而不是正式考中,即使如此,一門三代五個進士,也非多見。
不過,一家門進士最多的,是清代的安徽桐城人張英,他本人在康熙六年考中進士以後,又有四個兒子、四個孫子和一個曾孫相繼考中進士,並且都曾進入翰林院。一門十進士,可謂空前絕後。據記載了這一盛事的《霞外捃屑》作者統計,在清朝一代,除了張英以外,一家數代(隻計直係)有五名進士的就有十四家之多,為避免繁瑣,不一一列舉了。 狀元家庭雖然受到人們的讚歎與豔羨,他們政治上的作為與文化上的貢獻,卻並不比沒有中過狀元的人更大更多。科舉史上的五對狀元父子和十對狀元兄弟,除了爭得了一時的殊榮以外,沒有一對成為著名的政治家或大學者,就是明證,這在一些既有狀元又有進士的父子兄弟當中,更加明顯。例如,唐代的大詩人白居易,隻是個進士;他弟弟白敏中則高中了狀元。論文學成就,白敏中遜色得多。白敏中雖然當過宰相,官做得大,但沒有什麼建樹,人品也不高,人們對他的譏刺多於讚揚,五代的寇湘,是個狀元;他兒子寇準,則隻是宋代的一個進士,但寇準是一代名相,寇湘卻因沒有多少作為而鮮為人知。明代的王華,是個狀元,他的兒子王守仁(王陽明)雖然隻是個進士,卻是一代著名學者,政治上的作為也遠遠大於乃父。明代萬曆初期的著名宰相張居正,也隻是個進士出身;他的三兒子張懋修是個狀元,二兒子張嗣修也是個榜眼,據說這兩兄弟的高中都有開後門的嫌疑,因而榮譽本身就有了虛假性,又追論作為(見《明史紀事本末》)。這種現象的存在,原因比較複雜,既有考試時的機遇,考試製度本身的弊端(如束縛頭腦的考題、形形色色的作假行賄等),也有自身的原因,諸如短命夭折,因官場的傾軋而不能有所作為,爭得了榮譽就隻想鑽營利祿而不肯再有作為等等。這一切,都會使得狀元不如非狀元,狀元父子兄弟不如非狀元父子兄弟。
對於這一點,晚明的袁宗道、袁宏道和袁中道三兄弟,倒是看得比較透徹。這三兄弟,老大是個會元,另兩個都是進士。他們得知隻中過舉人的李贄學問大,見識高,就由袁宏道帶頭,勇敢衝破按科第高下看人的傳統習俗,主動去向李贄求教。袁家三兄弟後來能夠在晚明文壇上開創獨樹一幟的“公安派”(因他們是湖北公安人而得名)。在文學史上爭得一席地位,和李贄對他們的影響有很大關係。 為什麼父子狀元和兄弟狀元都出在唐代至北宋前期?原因很複雜,但以下幾種因素顯然起了主要作用。 首先,和文化的傳播技術有關。唐代雖已發明了雕版印刷,一直到晚期才開始用於印刷書籍,而且數量有限,直到北宋前期,印刷書籍的技術才較為廣泛應用。未發明印刷術,印刷術未廣泛應用,讀書主要靠手抄,文化教育就容易為較少的人壟斷,少數書香之家也就占有文化優勢,在科考中的競爭力就強。印刷術比較普及以後,少數家庭壟斷文化就要困難得多。
其次,和考試製度有關。唐代的科考,薦舉作用很大,出了狀元的家庭就提高了知名度,再加上他們家庭固有的文化優勢,很容易使知名度形成馬太效應,使人們感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兄才高弟必有才”。當成績和別人差不多的時候,很容易把榮譽再添加上去,北宋前期開始,切斷了薦舉人對考試的影響,又陸續形成了一套考試的保密製度和更嚴格的回避製度,錦上添花的馬太效應就較難在科考中對一個家門起作用。 最後,和家庭教育也有很大關係,一些文化之家,教子較嚴,也比較講究方法,就可能使一家父子兄弟都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在這種情況下,其中的一個爭得了狀元,在家庭中會有很大的榜樣作用,很可能再激勵出個狀元來。這一點,在晚清張之洞的身上就表現得極為生動。本來,張之洞的學習水平,比哥哥張之萬高得多。由於他認為水平超過哥哥,就不大用心學習了。當張之萬中狀元之後,他才大受刺激,發奮努力,後來以探花及第。這最後一條,在文化較普及的時代,作用更為顯著。
【自薦的狀元和硬要的狀元】
狀元,是經過鄉試、會試和殿試才選拔出來的,難道能靠毛遂自薦或硬要而得到?不信嗎?還真有幾個人就是用這種方法得到了狀元,因而成為科舉史上的“奇跡”。 唐德宗貞元七年(791年)春天,例行的會試就要開始了,剛剛被任命為主考官的禮部侍郎杜黃裳,家門前就已經車馬塞路,人湧如潮。坐車馬而來的達官顯貴,是來向杜黃裳推薦進士的人選,這其中有他們的子弟、親屬和學生,也有輾轉受托的人情關係。步行而來的則多半是京中沒有權貴親友的外地窮考生,他們擁前擠後地向杜家的守門人“投刺”“行卷”(刺,類似今天的名片,但要大得多。行卷,是呈遞自己的優秀詩文)。期望杜黃裳對自己的名字和才華事先有個印象,閱卷時能格外留心,高抬貴手。這豈不是在明目張膽地拉關係,走後門?但在唐代,這卻是正常現象。唐代的科舉考試,尤其到了考進士這一進入仕途的重要關口,薦舉人的權力,比考生答卷的水平、作用要大得多。如果沒有個後台,要過這道關口,簡直比登天還難。錄取的名額事先已經內定了,你的名字不在內定名單之內,答卷再好,也多半會不經考官過目就扔進了廢紙堆。
大詩人王維,少年時就顯示了超人的才華,考個進士該是不成問題了吧?他也要找薦舉人。他先找了唐玄宗的弟弟岐王李範。李範看了王維獻上的詩篇,讚歎不已,但這位權位顯赫的皇弟卻遺憾地說,如今最有勢力的薦舉人,是一位公主,我領你去找他試試。岐王領著扮成伶人的王維去拜見公主,剛向公主提起薦舉的事,公主就不耐煩地說,我手裏已經有了四五個名額,不行不行。岐王便叫王維彈琴。優美的琴曲,使公主聽得入了神。這時,岐王又遞上王維的詩文卷軸,公主看後更是拍案叫絕。岐王於是說,彈琴人就是作者,他要考進士,卻找不到薦舉人。公主這才仔細端詳了端詳王維,王維才十九歲,風度翩翩,更引起了公主的好感,她當即表示,就把王維作為第一名送給主考去辦理,其他的靠邊站(見《集異記》)。這樣,王維才在開元十九年順利地中了狀元。王維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 由於薦舉往往比考試本身更重要,考試中的拉關係走後門也就愈演愈烈。中了進士的人進入仕途後也就會對薦舉人感恩戴德,投桃報李。於是,官場中又會形成複雜的幫派關係或私人勢力,轉而腐蝕朝政。對於這種腐敗現象,早就有人表示反對,但是積習已久,單靠幾個正直的人反對,又起得了什麼作用!杜黃裳是進士出身,為人正直,他深知這種惡俗之弊,也非常痛恨這種惡俗。自己改變不了這種惡俗,至少不沾上這種惡俗。所以,他接到知貢舉(主考官)的任命以後,就吩咐家裏仆從,不論什麼人,隻要是為考試的事而來,概不接待。他自己則早是住進考場中的主考小院,鎖緊了大門。
可是,走後門的惡俗,有一種無堅不摧無孔不入的神奇力量,來頭越來越大的“後門”,尾隨杜黃裳而來。他硬著頭皮主持了頭兩場考試,和手下人粗粗翻閱了一下考卷,竟然發現,“後門”們指定錄取的數量,大大超過了幾十年來基本上是三十名左右的錄取量,其中指定的前幾名都有好幾個。這些“指令性”名額,多半成績低下,不要說三十名,連一百三十名的線都進不了。不理睬嗎?杜黃裳感到不行,不但自己會被硬裝上幾條辮子罷官,考試也可能被宣布失效,拖累許多無辜的考生,他被那些“後門批條”壓得喘不過氣來,左思右想,隻好向考生們攤底牌。
第三場考試一開始,杜黃裳站在本該張掛考題的大門下,用低沉的聲音對全體考生們說:頭兩場的卷子已經看過,但是薦舉者太多,我無法確定錄取的名單和名次,諸位有何高見,助本官過這難關。 考場亂了,哭叫的,歎氣的,發呆的,冷笑的,自知無望正在收拾考試工具準備退場的,無所不有,就是沒有人發表高見。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從廊廡的盡頭發出洪鍾般的聲音,“如果大人信得過,晚生願意協助評卷,保證做到以文衡才,公平錄取。”考生們一齊向說話的地方看去,原來是尹樞,他白須垂胸。已經七十多歲,詩文寫得很好,心地正直,又肯助人,但幾十次的考試都名落孫山,因而出了名,進過幾次考場的人都認得他。尹樞話音一落,五百多考生的大多數都連聲叫好。杜黃裳雖然心裏沒有底,但看到考生的這種情緒,也就決定姑且一試。
三場考畢,尹樞便當著眾考生的麵評起考卷來。他最後選出了第二到第三十名卷子,先讓不放心、不服氣及懷著好奇心的考生看,竟然個個無話可說,認為公正。杜黃裳看了以後,也感到挑不出毛病。但還少個第一名,他又問尹樞。尹樞理直氣壯地回答說,“狀元應當是晚生,卷子已由同年們傳看,請大人過目”。眾考生們也說,此科狀元非尹樞莫屬,不然何談公正衡文!杜黃裳看過這份卷子。感到比第二、第三名高出許多,就正式確定尹樞為狀元。這次從未有過的考生評卷,自薦狀元,使得那些奔走薦舉的權勢者張口結舌,目瞪口呆,隻好以下不為例而收場。 當新進士們向杜黃裳拜“座主”的時候,杜黃裳不等尹樞行門生禮,也不顧自己的官階,迎上去拉著尹樞說:“先輩,如果沒有你的鼎力相助,我就過不了這一關了。”主考官稱自己榜下錄取的進士為“先輩”,這又是從來沒有過的(以上參見《唐摭言》及《登科記》)。 尹樞光明磊落地自評自薦,當了狀元,眾人心服口服,成為千古佳話。有的人自薦狀元,手段卑劣,雖然因此而當了大官,卻留下罵名,給科舉史增添了笑料。晚唐陸
就是如此。陸去考進士的時候,唐僖宗因黃巢起義而逃到了成都。他為表示效忠,也跟著到了成都。在這兵荒馬亂之時,無法舉行科考。黃巢失敗,陸跟著流亡的小朝廷回長安,除了皇帝、後妃及少數大臣以外,主要靠步行,幾個月的時間,才走到興元(今陝西漢中附近),已是人困馬乏,潰不成列。偏在這時,又傳來朱玖等將軍在長安附近發動叛亂的消息,流浪的小朝廷也就困在興元,並準備再次逃跑。這可急壞了陸,他跟隨逃難,是為了一旦太平下來,憑著伴駕的“功勞”順利地考個進士。現在有些伴駕的大臣都在私下打算各奔前程了,哪裏還有太平後開科取士的希望!於是,陸去找宰相韋昭度。因為一路上陸特別注意拍韋昭度的馬屁,已經給韋昭度留下了好印象,這次陸就直接地提出要求,以便加快了結他中進士的心願。在這逃難的路上舉行科考,簡直是兒戲,但韋昭度也有自己的算盤,即使兒戲一場,也可以造成朝廷正常的假象,爭取人心。
朝廷保住了,自己的宰相位子就會更牢靠。但是,在這流亡小朝廷中,找個主考官都困難,陸又趁機推薦了自己早已做過功夫的中書舍人鄭損。這時已是大熱天,好不容易才從逃難的隊伍中及附近縣裏撿來了一些考生,草草地考了三場。到寫榜張榜的時候偏沒人肯幹,陸又自告奮勇地擔此“苦差”,趁機把自己的大名寫在榜首,自封為狀元。黃榜一經公布,也就造成了既成事實。此後,陸就是憑著這樣一塊自己糊的狀元招牌,入了翰林院,又當了宰相。但是,每當遇上大熱天,同僚們都要在陸麵前挖苦說,“今天是造榜的好天氣”(《北夢瑣言》卷四)。 有的人沒有陸這種機會自封狀元,就通過強有勢力的後台,對考官公開威嚇,直到要到為止。唐文宗開成元年,高鍇知貢舉,考試開場了,一個叫裴思謙的人,拿著宦官頭子仇士良的舉薦信來向高鍇要狀元。仇士良雖然勢焰熏天,高鍇仍然感到受了侮辱,就當眾把裴思謙訓斥了一頓,趕他出考場。這裴思謙走時不但不知羞,不害怕,而且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明年打斷了你脊梁拿狀元。第二年,高鍇果然又知貢舉,上一年的事他記憶猶新,因此告誡手下的人,任何通關節的書信都不準收。不料,一個穿紫色衣服(按,唐代最高級的官員才能穿紫色衣服)的人帶著仇士良的信來見高鍇,說是仇士良推薦裴思謙做狀元。高鍇推辭說,狀元已經有了,其他名次可以考慮。來人卻非常強硬地說,仇士良一定要以裴思謙做今年的狀元!高鍇心裏想,我去年已經當眾把裴思謙臭罵了一頓,那就看看他還有沒有臉來見我,便說:“那就讓姓裴的來見我”。來人冷冷地一笑說:“我就是裴思謙,高大人還想像去年那樣耍脾氣?”高鍇氣得說不出話來,但又一想,一手遮天的仇士良這樣一而再地要狀元,不能再頂下去了。這一榜,隻好讓裴思謙當了狀元。高鍇為保官位而屈從了仇士良,他那選才公正的清名,也就變成了看勢送狀元的臭名。
像仇士良這樣仗勢強行要狀元、要進士的,曆史上大有人在。明代中期的大宦官劉謹,在這一點上就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德三年的一次會試,劉瑾由於上一科推薦的幾個人未被錄取,這次就一下子開了五十個親信、同鄉等的名單,威逼考官們。軟骨頭的考官們為了保住烏紗帽,隻好額外擴大名額,讓那五十人全部榜上有名。 不過,有骨氣的讀書人也不少。唐代永泰二年的狀元裴樞就是其一。有一年,他正要考進士,他姨父薛邑恰恰被任命為主考官,特地到他家裏來說,你這次去應考,我一定讓你登金榜。裴樞卻回答說:“你知貢舉,我就絕不參加考試。”他父母都責備他不識抬舉,他更是堅定地回答說,我要“自抬自舉”,靠別人提攜,登上金榜也不光彩,果然,後來他憑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狀元。
明代又有個王春卿(後更名),參加崇禎元年的會試,頭兩場考得很好,但發現房師(一房即一個考區的閱卷官)是個投靠魏忠賢的無恥之徒,不願做他的門生,故意在答卷中夾進一些胡言亂語的內容,被這個房官斥為“病狂喪心”而落第。時隔不久,魏忠賢垮了台,那個房師也因而罷了官。王春卿四年之後考上進士以後,自豪地說,我雖然遲了四年中進士,卻未被無恥之徒汙染清名,很值得(《堅瓠集?壬集》卷三)。 在以追求利祿為奮鬥目標的古代讀書人中,裴樞、王春卿這樣重視名節的人實在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