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書裏,還有一套線裝布套封的《芥子園畫傳》和一套《醉墨軒畫傳》。南兄小時候畫得出色,得力於這兩套畫譜。他參軍去部隊後,這兩套畫譜便留在城內的家裏。我也曾臨摹過上邊的花卉翎毛。
在蘭州二中上初中時,我給家裏捎話讓將《芥子園畫傳》帶給我。
好像是初三第一學期剛剛開學,我們初三年級的教室在學校東北角的一個院子裏,是平房,我們班是坐東向西的一間教室。下午的自習課,外邊下著雷陣雨,閃電不斷劃破天空,雷聲很響,像在院子裏炸開一樣。教室門窗全都關著,仍然震得坐在窗戶邊的同學心驚膽戰。
雷雨稍稍小了些的時候,突然有人在教室外邊用手指敲響了窗玻璃,向窗戶看去,隻見有兩個人向裏邊招手,那麵孔我好像認識。再仔細一看,他們的確在向我這邊招手示意,手裏舉著幾本書。我突然想起來了:是西兄的同學謝靖榮和張宏勇。原來他們是去西安上大學的,西兄托他倆給我帶來了《芥子園畫傳》。因為那天的雷雨特別大,所以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
後來我在靖遠一中教書時,曾跟謝靖榮同事六年,他始終像兄長一樣關照我。前些年在白銀見到他的女婿,才知道靖榮兄巳因病去世;英年早逝,聞之令人悲切。宏勇兄跟宰南兄做了兒女親家,我們兩家成了親戚,來往自然比較多了。他也不幸於去年病逝,患病期間和去世後我曾去探望和吊唁。他擔任過教育局副局長和中學校長,同事、部下和學生吊唁者數千人,站滿了院內院外。我想逝者若有知,亦可慰藉了。
他們二位早年帶給我的那套《芥子園畫傳》,多年前也在我的手裏丟失了。現在我手頭的一套《芥子園畫傳》跟原先的一樣,這仍然是父親的書,是他後來在古舊書店裏買的。父親曾經臨畫過上邊的菊花。我回到家鄉當小學代課教師時,決心把繪畫作為畢生的愛好和追求,父親便把這套畫譜送給了我。
父親留在糜子灘的那些書一直保存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當時,三哥大學畢業,分配到靖遠師範教語文,他選了部分教學用得上的文學類的書,其餘絕大部分賣給了蘭州古舊書店。我記得裝在麻袋裏拉了高高一三輪汽車。
父親收藏的名人字畫,大部分在土改時流失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曾在篆刻家陳少亭先生家裏見過不少字畫,上款落有父親的名字。我問因何在他手上?少亭先生告訴我,這些都是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從縣城的地攤上買回來的。
一九六二年,我去糜子灘看望母親。大哥在上房的正麵牆上掛著一個大中堂和一副對聯,中堂是陳國鈞的字,對聯是於右任的五言草書。那時我是書法盲,根本沒有看到它的價值,隻是想到於右任是國民黨元老,對聯掛在家裏,擔心給大哥招來禍。因為喜歡繪畫,把掛在左邊檁子下邊的一幅山水小中堂,跟大哥要上帶進了城,是範振緒畫給父親的,至今還保存在我身邊。至於於右任、陳國鈞的書法,以及大哥保存的其他字畫,經過“文革”,早就不複存在了。是大哥自己燒掉的,還是別人拿走的,便不得而知了。
我到蘭州上中學時,父親的辦公室裏有一個書櫥,是單位上配發的,裏邊放滿了老人陸續購買的新中國成立後出版的書。一九五七年後,父親屋裏的書櫥被收回了。我們家也搬出了省民革,租了共和路(後改名金塔巷)西頭女主人姓許的靖遠老鄉院裏的幾間小房子。那時候,父親的工資減了一半,但他仍舊在小溝頭一家舊貨店看上了一個不大的六成新有玻璃門扇的小書櫥,星期天帶我們去買了回來。裏麵自然又裝滿了他的書。“文革”中父親被疏散到武都縣城,住在西門裏邊的縣工商聯院中。病重時我去武都探望時,發現伴隨父親的除了兩個破舊的箱子外,便是這個依然裝滿了書的已經顯得陳舊的小書櫥。
父親去世後,我和西兄遵照老人遺囑,各自選了幾本文學名著外,其餘的書連同書櫥都捐給了縣上。聽侄女彥玲夫婦講,父親離蘭時,屋裏有許多書,讓他們選了些,帶到武都的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捐給了政協圖書室。後來我在靖遠一中圖書館見到不少蓋父親名章的藏書,那是父親初創靖中時捐給學校的。
父親愛讀書,也愛買書。他那一屋子擺滿書籍的書架,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激起對於知識的崇拜和向往。長大了,我愛讀書,也愛買書。即使是很清苦的時候,隻要讀起自己喜歡的書來,便快樂自信,便去憧憬和追求那美好的藝術世界。
父親沒有遺產留給我們,但我始終以為,對於知識的追求是父親傳給我們的無價可計的精神遺產。為此,我感激父親,便也常常想起有關父親書架和書的故事。
2004年8月1日增改舊稿於野趣齋
院子和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