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給你倆介紹一下:這位是蘭州報社的楊春暉老師,版畫家。”寧裏老師鄭重地給我們介紹了客人。告訴他我們是二中的美術愛好者,並要我們多向楊老師請教。楊春暉微笑著讓我們坐很重的四川口音。
桌子上的杏子已所剩無幾,杏核卻有一大堆。顯然,他們已經坐了不短的時間了。果然我們進去不久,楊春暉便起身跟寧裏告辭,並熱情地邀我們有時間去報社找他。
寧裏老師曾毫不隱諱地對我們說過:“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曉崗、肖弟,還有楊春暉他們,對你們會有好處。說實話,我和你們爾太老師都是沒啥用處的人。”言語雖然詼諧,卻透著一種悲涼的意味。
暑假裏,我回靖遠探親。開學前返回蘭州,在蘭園北口的報紙張貼處看到蘭州報上刊出了陳洪坤的一幅木刻。我想,洪坤找過楊春暉了。
那年冬天,陳洪坤約我一起去過楊春暉家裏。他家住在隍廟左手的一個小巷口裏,巷名記不清了。在一棟老式木裝兩層樓上,房子很大,木樓板走起來嗵嗵地響。屋內生著爐子,火燒得很旺,暖洋洋的。楊春暉正在刻木刻。打過招呼後,他繼續刻製即將完成的作品,告訴我們刊物等著用。那是一張黑白木刻,後來刊在《甘肅文藝》封麵上。題名好像叫《送春肥》。
楊春暉在人物上麵的空白處留下了許多小點子。
“楊老師,您天空中這些點子是鳥嗎?”陳洪坤疑惑地問。
“不是不是,那不是啥子鳥,我是想搞一種氣氛畫麵上的一種氣氛。”說著,他用左手食指蘸了蘸墨盒裏的墨汁,先在墨盒蓋子上抹了抹,然後將新刻成的一部分畫麵輕輕拍打成黑色,形象便十分清晰。在這個基礎上再進行修改。他告訴我們,這是一種看效果的辦法。
我後來學刻木刻時,刻製過程中便不斷用黑手指拍打著看刻出部分的效果,正是從楊春暉那裏學來的。當然我們也知道了有時為了畫麵氣氛,可以留些抽象的點子或線條,底子不必鏟得幹幹淨淨。
一九五九年暑期,母親回了靖遠。我上了二中的學生食堂,按當時的標準,高中學生供應三十四斤口糧,不算少。但雜糧比例重,又沒有副食,缺少油水,反正大家都吃不飽。我因餓得福一一多年的胃病被餓沒了。到了一九六〇年情況更加嚴重,市麵上沒有了任何食品,飯館吃飯早就收糧票了。買一碗麵,稍不注意,便會被肩後伸過來的手抓走麵條,隻剩下些湯水。許多人開始浮腫,饑餓折磨著每一個人。
放了暑假,我坐火車回靖遠看望母親。到了蘭州東站,看到有賣餅子的。半個巴掌大的小餅子,裝在很細的粗布口袋裏。一元錢一個,先收錢再掏餅子。這種買賣當時稱黑市,是禁止的,在市區見不到。車站上似乎沒人管,有不少人在買,而且一買到手便立即塞進嘴裏大嚼起來。我也想買兩個路上吃,可兜裏隻有不多的幾元錢,看那餅子最多也就吃幾口,便咽了咽口水,忍住了。
回到靖遠縣城,街道上賣吃食的居然很多,餅子也是一元一個,比蘭州東站的大一倍多。
市民的口糧很緊張,我在南兄家吃飯,晚飯每人兩碗麵條。對於長期饑餓的人,真要吃飽是遠遠不夠的。那天晚飯後,我轉到鍾鼓樓前麵,那裏是最大的自由市場,我想再買點吃食補充補充。有位姓歐的小學同學在賣熟洋芋,巳經剩些殘餘了,他喊著一塊錢包堆。我正打算跟他商量看能否八毛錢買下來,不想有人先出了聲:“再便宜點我全要了。”是個外地口音,聲音有點耳熟。我轉身瞅了瞅,那人臉脹脹的,眉眼似曾相識,仔細一看原來是寧裏,我叫了聲寧老師。
“蘇宰北,你咋在這裏?”他也認出了我。
我告訴他,我的老家就在這裏。倆人異地相見,都十分高興,早已忘記了買洋芋補充饑腸的事。他在農場勞動,進城來辦點事,是公差,住在靖遠飯店。也是吃過飯出來溜達的。
到了我的家鄉,看著寧裏老師浮腫的臉龐,我真想請他到家裏吃一頓便飯,表示一下學生的心意。但我知道兄嫂家也很困難,大家都吃不飽。我臨時住幾天,已經給他們增添了負擔,又怎敢做主請人到家裏吃飯呢?
寧裏老師邀我去飯店聊了一會兒,我向他請教了自製木刻刀的一些知識。卻無法邀請他到家裏去做客。
從飯店告辭出來,我心裏難過極了。在那個餓死人的年代裏,寧裏先生或許能諒解我的不近人情。但跟老師難得邂逅在自己的家鄉,卻不能略盡一點心意,或許正因為是困難時期的緣故吧,這件事在我心裏留下了永難抹去的無奈和遺憾。
過了一段,蘭州市的食品商場出現了一種高價糕點,一斤十六個,小小的,製作看上去十分精良,裝在上麵是玻璃紙的點心盒裏,每斤七元。雖然免收糧票,但那個價格一般人是吃不起的。寧裏先生將他珍藏的一部日本版的《世界美術史》賣給了市圖書館,所得二百多元全部吃了高價點心。我曾在酒泉路副食商場門口碰見過他,手裏托著點心盒,穿著睡衣,級著拖鞋,邊走邊吃,一付落拓不羈的樣子。我悄悄地躲在了行人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