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來,黨對我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了。現在又要求照顧家屬,確實不好開口。但因個人主義的情感還很濃厚,對老妻小兒過分溺愛,深信黨的厚恩大德,再一次提出過分的請求。能不能這樣辦理,還請予以審酌。
這便是父親,一生正直不願求人的父親,為了子女,卻不得不上書領導,懇求如斯。看到那已經發黃的筆記本上的文字,想到晚年一直魂牽夢縈想回家鄉卻未能遂願,最終客死他鄉的父親,我禁不住酸楚的淚水潸然而下。
2005年3月23日恰逢先父仙逝35周年忌辰
母親的佛心
母親由蘭州回靖遠後,跟三嫂生活在一起。結婚不久的三哥還在西北師大上學,三嫂在靖遠一中高三讀書。
一九六〇年春天,全國性的大饑荒迅速蔓延,情況日益嚴重。我的家鄉靖遠,浮腫的人也越來越多,不斷聽到餓死人的傳聞。饑餓威脅和吞噬著人們的肌體和靈魂。
母親和三嫂她們,每人每月有二十四斤供應糧支撐著,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
有一天,母親一個人在家。突然聽到大門道裏有響動,她拉開門扇一看,先是嚇了一跳,隻見門檻旁邊斜躺著一個人,臉麵浮腫得很厲害。仔細一看,原來是大哥宰東。
當時黃河兩岸農村的情況很嚴重,人民公社的食堂大部分是清湯寡粥,已經難以果腹。饑餓驅趕著人們挖剝一切可以吃的草根樹皮。碾灣對麵王和灘的香蒲根被附近幾個村莊的饑民挖掘殆盡。
那天大哥忍著饑餓來到城裏,掙紮著走到母親她們住的街門道裏時,突然眼前一陣眩暈,竟無力敲響大門,便坐倒在門檻前了。
母親給可憐的大兒子做了頓飯,看著他不顧一切大口吞咽的樣子,心裏一陣難過。大哥將母親做的飯全吃到肚裏,雖然饑餓感仍未消除,但畢竟恢複了些許體力。母親讓他不要再到處轉,緩一下精神,趕緊回家去,免得天晚了餓得走不回去。當時常有某地某人餓死在路邊的傳聞。那個年頭,一般人家都不招待親戚。大家都吃著一口吊命飯,給了別人,自己便有可能被餓壞。
母親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然而來看她的都是至親的人。
一次碎舅來看他,他是母親最小的兄弟。碎舅自小就瘦弱,當時更是餓得皮包骨頭,黃裏泛青的臉勢。母親又給可憐的兄弟做了一頓飯。
即使在艱難的歲月,親情的往來總是難免的。雖然是偶爾招待,可母親總是盡量減少自己的飯量,以減輕對於兒媳婦的內疚。
日子一長,母親的內心很矛盾,不忍心冷淡來往親戚,又難以麵對長期半肌半飽、麵容消瘦的三兒媳。況且兒媳婦正懷有身孕。母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同樣吃不飽飯的兒媳再受連累了。她突然想到了去廟裏住。
我們去蘭州之前,母親經常到觀音堂巷東頭不遠的大寺裏拜佛。住在寺裏的張居士是母親最要好的道友,常來我們家。母親走蘭州時,她曾從我們家搬走了好些缸盆碗罐之類的生活用具。從蘭州回來後,母親也跟她有過來往。
母親原想自己有父親按月彙寄的生活費,口糧也有一份,住在大寺裏對張居士的生活不會有任何影響。兩位多年交往的道友住在一起,修行念佛,也是好事。
誰知,沒住幾天,便有了矛盾。由於老道友的不容,母親自感在寺裏難以住下去,又不願給兒女們再添麻煩,內心十分矛盾和痛苦。加之六十歲的老人,本身就體弱多病又長期營養不良,母親突然病倒了。
正在蘭州二中上學的我,對母親的這些情況是全然不知的。隻記得有一天上午課間操時,門房讓人帶話,說門口有人找我。趕到門房前,是四哥宰西站在那裏。還沒到假期,在陝西師大工作的四哥怎麼來蘭州了?我心裏有些疑惑。
四哥表情很自然地流露出兄弟會麵的喜悅。他說到蘭州出差,準備順便回家看看。我那時先是害胃病,接著又趕上挨餓,麵容特別消瘦。四哥關心地詢問了我的情況,還給了我三四斤全國通用糧票。
其實,他是接到母親病重的電報後請假趕回來的。二哥宰瀛也從武威黃羊鎮趕回靖遠。為了不影響我的學習,哥哥們對我隱瞞了母親的病情。
待我暑假回家時,母親住在糜子灘大哥家,病情已基本好轉,自己可以行動了。
母親病重時,考慮到糜子灘有大嫂伺候,孫子孫女跑個路抓個藥也方便。承蘭嫂正值臨產,三哥他們尚有困難,是無法伺候病人的。幾位兄長商量後,便將母親安置在大哥宰東家裏。大夫認為母親的體質過分虛弱,光吃藥,不補充營養,一時很難康複。
那一次,二哥在家待了較長時間。曾騎自行車遠涉一百多裏路,去興堡子川賈寨柯找金生琰表兄。他們表兄弟關係特好。金家表兄當時在五合鄉供銷社當會計。他想盡辦法幫二哥買了一個羊羔子和一些雞蛋。這些東西當時在縣城和周邊農村是很難找到的。糜子灘的雞早就讓人們吃光了。狗也絕了跡。
吃素幾十年的母親,羊羔肉是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就是雞蛋也是子女們和大夫講明道理,才肯吃的。後來身體複原後又不願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