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難卻,幾天後我便跟他去了一趟東灣。
東灣離城三十裏路,在縣城東北方向。沿途經過沙河沿、三合鄉、大壩渠和砂梁村。我第一次走這條路,一路上邊觀景色邊說話,走走停停,倒也新鮮有趣。
嶽世武家在東灣村最北頭的嶽家台台子。院子裏東邊有一排廂房,我晚上就住在其中的一個房間裏。至於北邊和西邊有無房子,已經記不清了。
嶽世武家裏除了父母親外,還有一個哥哥嶽世文。世文和世武長得很像,隻是看上去更清瘦精明一些。
嶽世文愛好文學,我們很快也有了共同語言。那天晚上,在他們家東廂房靠院門的一間屋子裏,嶽世文和嶽世武向我講述了他們兄弟倆的故事。
嶽世文和嶽世武是雙胞胎。
嶽世武從靖遠師範初師班畢業後,分配到景泰縣的農村小學當教師。嶽世文在靖遠一中讀高中。他特別愛好文學,遇事喜歡思考。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開始後,他看出了其中的凶險。想到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弟弟世武剛工作不久,平時說話直來直去的,讓他很不放心。於是給世武寫了封信,讓他一定說話謹慎,以免招禍。
作為一名中學生的嶽世文萬沒有想到,世武已經被打成了“右派”,他寫給弟弟的信也落人了“反右”小組的手裏。他們拆看了信後,加了批語,又把它寄回了靖遠一中。
一封信沒能幫上弟弟,反而斷送了嶽世文的前途,他被學校批判後開除了學籍。不久,“右派”分子嶽世武也被遣送原籍,在農業社監督勞動改造。那一年,兄弟倆剛剛年滿十八歲。
深秋的夜晚,已經頗有寒意。聽了他們兄弟倆的故事,我突然渾身一陣發冷,禁不住接連打了好幾個寒噤。
當嶽世文給我拿出他幾年裏寫在筆記本上的詩歌時,我的心被深深地撼動了。
父母是地主分子,弟弟世武戴著“右派”帽子,哥哥世文被學校開除回鄉勞動。在如此嚴酷的逆境裏,兄弟倆並沒有沉淪。世武一有空便堅持畫速寫,雖多次受到淩辱而誌趣不改。挨餓時期,農業社對他的監管稍有寬鬆,準予他出外畫像謀生,年底給社裏交夠規定的錢款。世文在勞動之餘堅持寫了不少詩歌。那些詩歌裏洋溢著他的才情,也抒發了他那雖然苦澀,但依然向往美好人生的內心激情。
那個夜晚,我和世文世武兩兄弟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談了很久。讀著世文的詩歌,翻看世武的速寫,我們談藝術談文學,向往著未來。那時的我們仍然相信隻要努力,前景總會好起來的。
第二天’我告別了兩位老人,告別了世武和他的哥哥世文,提上他們饋贈我的黃米,回到了縣城。
不久,世武在鼓樓對麵的中街口上租了一間鋪麵開畫像館。鋪子坐西麵東,房主姓葉,是世武的娘舅家。
世武約我合夥幹,他收拾房子時我曾去幫忙。還送過去一幅我畫的速寫頭像,和世武的幾張一起貼在外間裏做範樣。那是我給宰南哥畫的,當時自以為很傳神。
開張後,由於活不多,我便主動退出。第二年春天,我去魏家地當代課教師。世武也終因難以維持而關門大吉了。
“文革”中,世武仍然堅持畫速寫。在一次為顯示無產階級專政威力的全縣大逮捕行動中,嶽世武以給蘇修繪作戰地圖的莫須有罪名,被抓進了監獄。在監獄裏,他還在香煙盒紙上為同犯畫速寫。出獄後,在幫我修自行車時,竟然樂嗬嗬地說,這手藝是監獄裏學的。
這就是嶽世武。正是這種矢誌不渝的奮鬥精神和隨遇而安的樂觀心態,讓他熬過了苦難重重的二十幾個春秋,終於迎來了粉碎“四人幫”後的新時期。
“右派”冤案平反後,嶽世武恢複了工作。從未間斷的藝術學習,使他實現了當畫家的理想。
二00—年,世武兄要在蘭州搞個人畫展。我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為這位相交近四十年的老朋友寫了篇短評,刊在《甘肅工人報》上。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對繪畫藝術的酷愛,使嶽世武吃盡了苦頭文革”後期還差點送了命。可也正是對藝術的執著追求,使嶽世武在他人生最艱難的日子裏,也沒有失去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前途的信念。在各種劣質紙上畫的幾千張速寫,既是他以生命追求美的印證,更是他積極人生的精神寫照。可以說,嶽世武的幸與不幸,都是他所酷愛的繪畫藝術帶給他的。
其實,這既是在說嶽世武的人生,也是我對於自己和許多同代朋友的人生感歎。
和世武相比,他的雙胞胎哥哥嶽世文的人生更為坎坷和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