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到故鄉(3)(3 / 3)

他沒有“右派”的桂措,便也不會有平反後的恢複工作。嚴酷的現實和艱難的生計,最終埋沒了他的文學天賦。新時期的曙光,也曾讓他有過一番奮發有為的創業生涯,他和別人聯手辦了一家鐵廠,正當企業發展看好之時,卻突然遭人誣陷而鋃鐺人獄。弟弟世武多方奔走申訴,方使冤情大白。

二十世紀末的一個深秋,我們夫婦去平川時,在世武新分的居室裏見到了嶽世文。他在家裏搞起了花丼種植業,世武的客廳裏擺著哥哥送來的盆菊。看著那一朵朵展瓣怒放的金菊,我想到了寒霜,也想到了我所知道的嶽世武兄弟在漫長歲月裏的點點滴滴。

2005年4月6日

李光俊

李光俊比我大,和我三哥、四哥是前後同學。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他的小雜貨鋪裏。

他家在西大街靠近鍾鼓樓的南麵有一間鋪麵,後邊連著一個南北窄長的院子,院子裏三麵都有房子。說是雜貨鋪,貨物並不多。貨架上顯得空空落落的,充其量也就是大一點的雜貨攤子。李光俊圓臉龐,短頭發,刮光的圈臉胡碴子泛著青灰色,完全一個小攤販的樣子。

聽說我跟高爾太學過畫,李光俊便大談起美學。對高爾太、蔡儀、李澤厚等人的美學觀點如數家珍,而他最崇拜的是朱光潛。

我們由美學又談到文學。由俄國的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談到了法國的巴爾紮克和羅曼‘羅蘭;從契訶夫說到了莫泊桑……我們忘記了自己卑下的身份,一時間似乎變成了可以任意臧否大師的風雲人物。

“嘿!給我取兩包鹽。”一個買東西的顧客打斷了我們的高談闊論,將我們從美妙的藝術幻覺裏拉回了現實。

從此以後,我成了李家雜貨鋪的常客。

我們在一起談高爾太的美在主觀,談蒙娜麗莎永恒的微笑;從果戈理說到《死魂靈》,從羅曼·羅蘭說到《約翰·克利斯朵夫》。李光俊對法國文學最為鍾情,尤其對羅曼·羅蘭喜愛有加。而我對羅氏卻比較生疏,他便從裏院居室抱出一部四卷本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是他珍藏身邊的心愛之物。

對文學和美學的相同愛好,讓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因為他的年齡比我和嶽世武都大,我們喜歡稱他光俊公。

李光俊從西北工大畢業後,分配到內蒙重工業廳當技術員。他博學多才,知識廣泛。工作之餘尤其愛談論美學,一九五七年這便成了一條罪狀。加上在一家工廠參觀設備時,他曾議論過蘇聯機器笨重,這成了惡毒攻擊“老大哥”的又一條罪行。整人的時候,羅織罪名是很容易的。

批判會上,李光俊首先自我檢討說:“我思想的發展終於走上了九斤老太的道路,自認為追求了些克利斯朵夫的奮鬥,現在看來,卻是堂吉珂德式的荒唐……”

聽者不解其意,莫名其妙,也隻能高聲呼喊“不許放毒!堅決打倒!”之類的批鬥口號。書生氣十足的李光俊就這樣戴上了“右派”帽子。

成了“右派”後,光俊被下放到塞外的一個小村莊勞動改造。在那裏他遇見了一位好心的美麗姑娘,她的美麗滋潤了他那快要枯竭的心田;她的相知,讓跌入黑暗之穀的李光俊似乎看到了嚴冬後的春天。幾十年過去了,在李光俊的心裏,姑娘永遠是真善美的化身。

他在一首詩裏高聲讚美道:

你有著花一般的豔麗,

你有著月一樣的皎潔,

你能從雲霧裏喚出藍天,

你能使悲泣者重露笑顏。

你是黑夜裏的閃電,

你是沙漠中的甘泉,

你是世紀的良心,

你是美的珠穆朗瑪峰。

接著他在詩裏抒寫了珍藏在心底的“永恒的記憶”:

在那殘酷的年代,

陽光暗淡,世態炎涼,

我流放在塞外的田野上,

冷漠、淒清又惆悵。

一個麥田勞動的清晨,

你默默地靠近我的身旁,

忽然問起我的愛好,我未敢回答,

你低聲說,我了解你,你是個好人。

一個蒼茫的夜晚,

風沙迷眼,世途絕望,

敢問路在何方?

你溫馨的笑語:冬天來了,春天怎能遙遠。

好人的稱讚,溫馨的答語,

喚回了我生命的信念,

路雖艱險、漫長,

但,真理的光輝已照耀到路旁。

我們在一起詠詩,

我們在一起唱歌,

仿佛遠離了塞外的寒潮,

隻看到風吹草低的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