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走走的故事五:不尋之順生(1 / 2)

帶著一些這輩子都會永遠藏在內心裏的秘密,她把自己變成了丈夫,或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早晨她給他做早餐,為他洗衣服,每天晚上都乖乖地跟他上床。臥房裏有時傳出輕聲細語,綿綿情話,有時又是哈哈大笑。他們談起,要是擁有自己的小孩,將是如何美妙。孩子還沒出生,兩人已經想好,要把哪些東西教給孩子。在她尚未懷孕之前,便已經開始擔心起,那潮水般的陣痛。

(他們不知道,孩子將是日後終將泛黃的相片上一件虛構的事物。無論如何,他們曾經相信過,孩子會在那兒。某個環節出了差錯。)

日子像這樣一直過了下去。大概一直過到了第三個年頭,一隻蒼蠅改變了一切。

那天下午,她回娘家看望父母。他們坐在客廳裏聊天,母親問起她,怎麼,還是沒法懷上嗎?嗯,在吃中藥調理。她開始解釋他們嚐試過的努力。這時,一隻蒼蠅飛了進來,先是糾纏起吊燈,不久就開始糾纏起她來。它在她的臉旁嗡嗡嗡嗡。而她在說,有人介紹他們去吃乳狗煮黑豆。她想這隻蒼蠅真是不讓人安靜。她一邊說著話,內心最深處卻因為這不絕於耳的嗡嗡聲延展出一條雙聲道:我真的需要一個嬰兒嗎?我真的需要一個和他生出的嬰兒嗎?

媽媽我覺得我不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我是為了我。我是個寂寞的人,孩子應該能滿足我。

我整天重複著類似的生活,如此孤單。衣服上的有些汙漬,永遠洗不掉。有了孩子,就不再需要他。這難道不是一個理由嗎?

今天何必與昨天明天有所不同?我可以成為一個好母親,你們都相信的,不是嗎?

把它放進我的肚子裏吧,讓它和我在一起。

蒼蠅繼續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她對著父母說出的,不是以上任何一句話。

“孩子就是生命。也許我還沒做好準備?我對生命本身,其實一無所知。這是不是老天的一種暗示?暗示我還不配得到?”

她注意到,父母突然呆住了,而那隻蒼蠅,在她根本沒注意到的時候,離開了。

母親的上身在輕微地搖晃,父親也許隻是把椅子的把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必須,我們必須……”(媽媽,必須什麼?)

“不能,我們不能……”(爸爸,什麼不能?)

母親突然說她不太舒服,得上樓,靠著枕頭躺一躺。

“爸爸,是我說錯了什麼話嗎?”

“沒什麼,”父親安慰她,“那病沒什麼大不了的,上了年紀都會有。”

(是的,重要的不是母親突然的不舒服,而是……)

必須。她試著提醒父親,輕聲嘟噥出那兩個字:必須。

“是啊,我們得一起幫你想想辦法。”父親起身去給自己泡茶。

必須與不能。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從一個女人的身體裏扭動著鑽了出來。有人把她舉起來,送到那女人麵前。一個陌生女人。女人又把她交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她的母親。她聽見母親說,謝謝你,你給了我一份生命的禮物,一個希望。母親抱著她回家。應該是黃昏了。晚上,她睡在床上,看著母親和父親做愛。她聽見父親告訴母親,他有多愛她。母親的身體很美。她突然哭了起來。父親的手第一次放在了她的身體上,那是一雙被磨損過,看起來很憔悴很傷心的手,每一根青筋都暴露出這一點。那雙手顫抖地抱起她,搖晃她。母親睡著了,側過身子,隻能看見她的後背。父親把她舉得和他的肩膀一樣高,他的嘴撅起來,湊近她的耳朵,仿佛要告訴她一個秘密似的。這時母親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父親的嘴唇從她的耳朵邊擦過,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夢毫無表情隱藏一切毫無保留傾訴無限。

從夢裏醒來的這個夏日的早晨也許因為太早,有些安寂。她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把腰靠在水槽上,打量起了眼前的空間。廚房不大,打掃得挺幹淨,目光第一所及,是餐桌上的一瓶鮮花。碗櫃的玻璃雖不至於閃閃發光,也稱得上明亮。窗外,城市的噪音開始蘇醒,門窗開合,間或鳥鳴。

早晨總是一成不變。再過半小時,丈夫會起床,會把自己收拾幹淨,會坐到餐桌前,會微微叉開雙腿,等她端上早餐,會喝下一杯牛奶,會表現得情緒飽滿地出門。

其實晚上也總是一成不變。總是電視在滔滔不絕。他們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會替垃圾分類,會關心社會新聞。有時他會聊起懷孕的事,轉述他的同事們提供的偏方。她一邊聽一邊把剩下的飯菜裝進保鮮盒,清洗碗筷。而在她很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她總是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做些什麼。他也總是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