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壞壞的故事八:循環(1)(1 / 3)

“壞壞,你今天也不打算出門了?”走走走到壞壞身邊,搖了搖他。

“嗯。我坐在這裏上網,一樣可以看到很多‘尖銳’。也許一會兒我會出去走走,去公園,公園不尖銳,但是更漂亮,不是嗎?”

“是。”

“在我出門去‘尋找’的時候,樹在那裏,花在那裏,它們讓人感到陰涼,讓人心情愉快。”

“嗯,它們就像我的‘不尋’,是一種相對靜止。”

“昨天晚上,我去了林蔭大道散步,有個年輕男人拉了一車的盜版書在賣。他的三輪車停在美發店門前,他自己就著燈光在看一本書。我覺得他能比我更好地理解那些字詞。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置身於一個廣場,廣場被夏天熱烈的陽光完全覆蓋住。可是廣場上的人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女的用絲巾和大墨鏡把頭發和整張臉包住,連眼睛都不露出來。男的都用帽子把自己的臉遮在陰影下,同樣,沒有一雙眼睛裸露在外。就連不遠處的書報亭,也被白紙一圈圈包起。我抬起頭看藍天,發現遠處巨大的電視塔也被包成了一個可愛的大線團。

“我走近一個女孩,對她說,‘已經是夏天了,把你身上的風衣脫掉吧,你該像我一樣,穿件T恤,讓肌膚自然裸露,來感受一下這風吧,熱,但是是風啊。’她平視著前方,沉默無語。孩子們也一樣,被包得密不透風。我笑著對他們說,‘來吧,別怕曬黑,來和陽光做遊戲!’但是,包得密密紮紮的女人們一把抱過她們自己的孩子。這時我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低低的嗡鳴聲。空氣中突然布滿了一種奇怪的小蟲子。它們圍著我飛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它們落到了我的頭上身上,甚至嘴裏。它們撲打起翅膀,空氣立刻變得稀薄,它們用堅硬的大大的顎不停砸我、來回碾壓,我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血人。

“‘暴露是危險的’,那個起先不理我的女孩說道,‘來吧,像我們一樣,把自己包成一個木乃伊。’而天上,更多的小蟲子在盤旋,完全遮住了太陽。真冷。我是被凍醒的。

“我想把自己藏起來。有些東西,應該藏起來。想象一下,現在在你的手裏,有一張足夠大的白紙,它的厚度是0.1mm,你在那張紙上寫下一些可怕的、應該藏起來的秘密,然後你開始折疊它,把它折疊51次。你知道它會有多厚?它會一直往上長,往上長,高度接近1.1億公裏!”

“2的51次方然後乘以一張紙的厚度。地球和太陽之間的距離是1.5億公裏,如果那張紙比0.1mm再厚那麼一點,就可以一直抵達太陽。”

“是的。也許為了被看見,就應該藏起來。”

“所以,為了尋找,也許就應該不尋……”

不是待在床上,就是吃飯,不是在電腦前,就是在睡覺。

壞壞不斷地打著字。他覺得那些黑色的字,每一筆每一畫都來自於他,他吃的他聞的他看的他想的。在他的大腦裏,它們還雜亂無章,但在經過那道窄門之後,它們就自動排成了隊伍。

偶爾,走走會吻他一下,想讓他停下來看看她。

後來她開始不停地睡覺,像進入冬眠的小動物,即使早晨起來剛喝了一大杯咖啡,也還是徒勞,不一會兒又會進入沉沉的昏睡狀態。

每一天,壞壞都以為自己今天將什麼也寫不出,但是他錯了,一頁又一頁白色的Word文檔被綴成黑色,一個詞接一個詞,排列成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小路。他坐在電腦前麵,看著光標閃爍,好像在問他要什麼。他就打一個字給它。然後它在前頭繼續等他,繼續要。它的態度如此平等,好像什麼字都可以,沒有哪個字比另一個字更重要。時間變成了一種完美的、不慌不忙的給予和接受。

終於到了那個下午。人們需要從家中走出,上下台階,穿過一些馬路,乘坐各自的交通工具,抵達一個院子,然後是一個大廳,擺成長方形的幾十把椅子。(也許有一份報紙上會有一兩行字預告這個下午,並提到壞壞這個名字。)人們交頭接耳,打招呼寒暄,因為已經相識多年。走走沒能陪壞壞一起去。他一個人在椅子上坐下來,在場的人用各種各樣的目光注視他。他表現得有些靦腆。

不長不短的沉默,雙眼垂下又抬起,歎氣,身體前傾或是靠後,雙手交叉或者玩弄一支筆,點上煙叼著或彈一下煙灰或蹂滅在煙缸裏。然後就是一個個詞語冒出。每一個詞似乎都是一個詞,但又不像一個詞。壞壞聽不太懂它們。打起精神來,專心傾聽,他對自己說。

“故事不存在,結構不存在。”

“看似什麼都有,什麼都沒有。”

“無中生有好過有中生無。”

“結尾是開放的,沒有生根,四處走動,自說自話。”

“為什麼不讓一切自己說話,而不是作者在說?”

“沒有考慮到讀者。”

……

壞壞仔細地聽著各種聲音,聽著並表示同意,同意因此重複著點頭。他坐在椅子上點著頭,想起了走走。他想象她躺在床上,風靜悄悄地拂過她的臉頰,她的金發中開始生出黑發,看起來亂蓬蓬的。人們開始提問了,都是些很常見的問題:你為什麼要寫這個?為什麼要采用這種方式?你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壞壞有問必答,但喝茶的那一瞬間他想,為什麼自己不回去,回到走走身旁,搖醒她,問她有沒有做夢,夢見了什麼。但是那口水下去,他的嘴已經張開,他一直說到再無問題為止。這中間,走走也許醒過一次,她也許還會看一眼手表,發現自己醒得太早了,於是翻個身,繼續閉上眼睛,也許她不是為了睡覺,隻是為了打發掉時間,打發掉她自己的多餘的時間。她會將自己的眼睛描畫出黑色的長眼線,她會穿上漂亮的連衣裙,戴上那串項鏈,嘴唇上抹上淡淡的唇彩,手指甲染成能在黑夜裏發光的熒光色。她躺在那裏,臉上是芭比那種靜止不動的安詳表情,嘴角微微帶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