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沒真正想過有一天,自己要離開他。她自在地在他眼前晃蕩。於是乎,出現了兩個她。家裏的她老實地坐在電腦前,套著丈夫的毛衣,穿條牛仔褲,頭發歪七歪八紮起來。夏天時則是長長的皺巴巴的襯衫,臉色因為不化妝而毫無光澤。出門的她,那個她通常穿裙子,黑色褲襪,短外套,高跟鞋。眉眼間仔細地抹上灰色與黑色,顴骨兩側是斜打的腮紅,指甲經過專人護理、上色。(她為什麼想要刻意吸引別人?)
那天晚上她的心情不錯。丈夫在自學中文,她走進屋裏,他也沒抬頭看她。她靜悄悄地開了電腦,兩人共有的這間工作室很擁擠,沿牆分別是一張單人床,一排書架,兩張電腦桌。兩張桌子中間的過渡是一台打印機。各自為政,各占山頭。在等待MSN自動登錄的時候,她試著回想了一下Huaihuai的麵容,想不起來。(人的記憶真是一個謎)有些人的臉,你就是沒法看得十分清楚,靈魂比較強大,外表就隻能神似?粗澀,她費盡心思,終於想出了這麼一個詞兒。粗澀、模糊、暗沉、向內凝聚起的,沒有線條隻有輪廓的,大致可以聯想到缺乏綠色的荒原,籠罩在暗色裏,又有不知何處而來的微光,似乎照亮了一些什麼。
一種熟悉的激動。一種躍躍欲試。
Zouzou草稿箱
我忍不住先要想象一下這本書的樣子。它不應該太沉,封麵最好是黑色的(你知道,我最喜歡穿黑色的衣服),設計雖然傳統但不乏活潑之氣。封底,也許會翩翩然散落一些關鍵詞?比如愛、表達、消散、懷疑與分離、詩、夢境,這些詞語像光影一般斜斜打下(一想到將有無數手指撫摸,無數雙眼審視這些詞語、句子……)。內頁紙張輕柔如夜霧,一一翻開,宛如在臉頰塗抹具有絲絨質感的天價晚霜。它們自有生命,我們的故事,為它們帶來生命。
十二點五十七分,午夜,電腦微小地噝噝響著。我坐在這兒,回憶著我們那一次慌亂的(卻讓我莫名驚喜的)交談。我的心裏再也容不下其他。這種感覺絕無僅有,或許,對你而言,也是如此難得?(我希望如此)我想去看你。我是不是能夠前去看你?我知道你剛恢複單身。(何其湊巧又是何其幸運!)真得感謝那個無聊的會議。(那些評論家都在胡謅些什麼啊,他們還自以為博學而幽默呢。)那個漏洞百出的文學獎,居然都能讓我們說上那麼多話。這真的很難得!(這不隻是單單對我而言吧?這種感覺,不該隻是我自己一個人才有……)
這些文字會讓他感到……興奮?好像有點華而不實。她又把信讀了一遍,是否要點擊發送?這一時的衝動,或許會遭到對方排斥?衝動,妙不可言但卻會很快消散……
Huaihuai收件箱
上次開會,不期而遇,交談很愉快。不知有沒有可能,再和你進一步探討?私底下,找個空暇的時間?我知道你很忙……
很奇怪,我們隻是在轉眼之間,似乎就認識了彼此。出奇地熟悉……也或許,這隻是一個曾經的文學青年過度的敏感。有些情緒,正像一些深奧難懂的詩歌,百轉千回,不知是不是該讓它們清晰起來……
你談到的很多,比如小說中的獨白、零亂無序的散文式寫作、澎湃激情隻能用來反諷等等,我都覺得十分有趣。你曾經提到,打算寫一個以心靈交流為主的小說,我想它一定充滿創意,當時你問我的看法,我回答很有趣。還建議你,不妨真的找一個交流的對象,用兩顆不同的心靈賦予小說更具體鮮活的形象。你想一起嗎?你問。這是一個正式的邀請嗎?
雖然眼下那小說或許還隻是個幻影,但我已經開始想象了……
廣告公司文案、知名書評作者。喜歡研究得獎作品(龔古爾、布克、諾貝爾、芥川、普利策……)。念中學時考慮過做一個圖書管理員。自從見識了世界文學那無可望其項背的複雜風格,Huaihuai就一時擁有堂皇宏偉夢想(寫一個能進入世界文學史的作品),一時又自卑沮喪(因為實在無法讓自己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對這個大局有所貢獻,或是帶來改變性的影響)。年輕時的他曾寫詩,在假想了一番評論家將如何評論後,他就把那本詩集深存電腦(隻發給某個剛認識的姑娘看看)。他的書評風格不錯,有新小說式的括號平行蒙太奇,也有美國寫作學教材翻譯體的字句含混(可以讓人讀上十遍仍然不明所以)。近來他頻頻應邀參加各大出版社舉辦的研討會,這種會,從開場十五分鍾後就開始頻頻走人。他把自己細瘦地釘在扶手椅上,並且聰明地不把自己所認為的一切直陳出來。任由那些大學教授滔滔不絕好了,讓那些自以為是的判斷由他們口中說出好了,接著他就可以在文字上大力展現自己綜合、平衡、解析的天才,他太知道如何移花接木、辨別價值所在了。選擇沉默。被點到名的時候,隻要挑出幾處書中表現不足的地方即可。這個第二職業為他發展出其他一些好處。(看不完的新書;來自全國各地的稿費;裝在不同顏色小信封裏的會議車馬費;認識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