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回想了一下,發現她也同樣無法勾勒出Huaihuai的外表,這說明什麼,他也不是個很引人注目的人,不是嗎?他們會打成平手,他們都是站在門外的兩個人,站在陰影之下,認不出彼此,也不被他人注意到。但她記得他很高,也不高出許多,隻是高到需要駝背而已。她還記得他的衣著風格,有一種不新鮮的凋零(她實在想不出該怎麼更好地形容),襯衫毛衣外套牛仔褲休閑鞋,大體而言,確實和其他男人沒什麼區別,但他是無法看清楚的,有一種緊密的質感,把他整個人壓得低低的(她不想懷疑自己的觀察能力,她自以為有本事看得十分仔細)。也許是因為他的皮膚?黃、黑,色澤也不勻稱,色澤使得五官不分明,而不勻稱又使他缺乏一種安詳的氣度。他那張臉,就算時時帶笑,也讓人有箭在弦上之感。她突然慶幸自己是女人,粉底液和粉餅能讓人散發完美光澤,不明底細。
我對你的觀點非常感興趣(其實是你整個人),我很高興你與我分享(盡快約我吧)。這樣回信,有點做作,怎樣才能又從容又毫不含糊?自己這個平淡無奇的身體,這個拘謹沒想象力的腦袋,會開始一場怎樣的追逐遊戲?好吧,我們就等著看吧。
Huaihuai收件箱
穿自己穿慣的鞋。穿那些身經百戰的鞋。穿那些不會在雨天在光滑的地麵在打蠟地板上時不時打一下滑的鞋。誰知道第一次單獨約見會經過哪些路麵?太過高聳的鞋跟缺乏某種化於無形的親切感。太顯眼的顏色對黯淡的外表而言實在非常危險。
不要進自己陌生的店。有人害怕透明地板,有人害怕轉個不停的旋轉門。(盡管它們其實都很有規律)這些古怪設計的地點讓人自信全消。
以上可以當作第一次單獨約見注意事項來讀,而我想說的是,歡迎邀請我,但我討厭玻璃多的地方;一塵不染的地方;嚴謹不自在的地方。我不是足夠美麗、優雅的人,不要邀請我在過於泛白光的地方、過於幹脆利落的地方討論有關靈魂的問題。
在這黝黯的二月,Huaihuai想了想Zouzou的幻想(一個幽禁者,一個不得不接受婚姻中的沉默的女人),她所渴求的,是他所渴求的嗎?他們會見麵的,他想象那最開始的一股空白的張力,想象她的手指如何忙亂地移動咖啡杯、砂糖袋子、餐巾紙,她的聲音會是怎樣?比起那次會麵時候的老成坦蕩,應該露出某種異狀……
Zouzou博客
他請我去了他的家。老洋房(具體的,非藝術的,不光鮮亮麗的,不會有鏗鏘作響金屬聲音的。恰是我的顏色),地板走來有聲,房間有南窗,應該很明亮,隻是天色本身是灰色的。不高大也不透明的房間,他讓我坐在黑色的沙發上,我把自己安置得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然後,他將水杯擺到了我麵前。綠色的茶葉。杯子上有幾處來曆可疑的指紋。
他做了晚餐給我吃,他看起來很親切,可是廚房工作於我,實在平乏無味。在他忙忙碌碌之際,我隨意和他說著話。有關他的“心靈小說”,我講起一個設想:他在墓地走動,看見一個名字,那名字原本已被他遺忘(年代久遠的初戀,比如),現在卻被他重新拾起。但他說這設想沒多大意思,他不想為“影子一般”的對象構思對話。好吧,但我告訴他,在我看來,心靈小說,最不需要的,就是他寫書評時那種熱情洋溢的流暢、明確的所指。總得對自己也是一個謎題的,無法準確判斷的,才可能構成內心的思慮周折?他的表情,我判斷不出是在內心嘲笑我,還是認同(類似這種表情也出現在我們討論是否要多做一道排骨湯的時候),最後我難免暗生疑慮,我的話,是否對他並無絲毫意義。幸好他已過了年輕,不至於武斷。有一種感覺,他並不可能真正讓我與他太過接近。我點起一根煙,這是保持微笑、沉默、點點頭、顯得漫不經心的好方法。
和我一起寫吧。他突然說。(我蠻高興的)接下來他詳細地解釋了他的想法。這是兩個人的一次心靈曆險,“寫本身就是一次曆險,安排得太妥帖的旅行就不是旅行了”,每當小說中的人物往前走一步,就會有其他力量把他們拽回原地(猜疑、妒忌、想象,他們越渴望對方,就越渴望回到自己的小屋,心靈的安全所在)。有一段時間,他們終於走到一起,但一旦到了那個臨界點,他們就開始東張西望,探尋其他可能。
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想。我渴望他,並不渴望回到自己家裏。我很高興我們能擁有這樣的時光,把菜端進屋子,關上那扇需要上上油的有點生硬的房門,然後,在他小小的屋子裏,麵對彼此,共處一室的曖昧。
一個女人,為什麼就不肯老老實實隻屬於一個男人呢?總可以推到愛情上去。愛情真的是十分美好的事物,就像那一晚,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的感覺一樣。不過那一晚,四個多小時,我沒有勇氣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我隻是環視那屋子裏的每一個細小的事物,它們進入我的視網膜,卻難以進入我的內心。很奇怪,看著那些,讓我想起他過去的女人們,那些從前。女人們有沒有幻想過和他的未來?她們自以為理所當然,期盼成為他的最愛。她們一心想在他的回憶裏占上最大一個角落,殊不知,那是一個斯蒂芬·金筆下的“紅玫瑰莊園”,會不斷自我改建、超級巨大、影像重複有如迷宮、並會隨時自動改變結構。但至少,還是能獲取一個所在(這對我是否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