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閱讀時刻(1 / 3)

王家新讀詩筆記(6章)王家新

秋天的地址寒煙

我要去暮年的山坡上等你

我們已近得無法再近

兩顆心,幾乎要透過薄薄的肉身

相互摟抱在一起

你那顆被虛無劫持過的心啊

深眼窩像寺廟裏的一對空碗

靜靜地吸附我的激烈

我終於明白飄臨大地的落葉

為何都有被歲月說服的安靜表情

而那棵舉起告別之手的樅樹

注定要高出眾樹

高過自身——

虛無,就這樣來到我的唇上

寒煙的這首詩,讀之揪心,而又境界高遠。它似乎包含了愛情詩的內容,但又超越了一般的情愛,而指向對我們來說更為廣闊、嚴峻的事物。從詩的主要部分來看,“我們已近得無法再近”,但詩一開始又設定“我要去暮年的山坡上等你”;這“暮年的山坡”不僅有一種地形上的高度,也提供了一種時間的尺度。詩的現場就被置於這種尺度之下,或者說,詩人同時在以另一種眼光來看現實人生和自身。詩的中間部分(第二節、第三節),強烈,相互吸附,充滿張力,而又歸於平靜和覺悟,“而那棵舉起告別之手的樅樹/注定要高出眾樹/高過自身——”正因為這種“告別”,這種激烈之後的超脫,人與樹都高出了自身。不過,超越之後又怎樣呢?——“虛無,就這樣來到我的唇上”!這真是一個無比精彩而又耐人尋味的結局。這樣一個結尾,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涵上都與開頭那一句構成了呼應,構成了一種張力關係。那朝向暮年山坡的嘴唇所迎接到的“虛無”,其滋味也更豐富了。那是人的必然的命運,那也是比一切實有更偉大的虛無。

旅行北海岸羅伯特?格雷

接著,我在一張搖擺的鋪位上醒來,

仿佛我躺在一條漂於

大海中的帆船上,

那是火車隆隆作響的聲音,

它將風向兩旁撕開。

下鋪的人現已離去。

我擺腿而下,

躺在他的床上,啪的關上窗戶——

陽光旋轉著

離開了灰暗的地毯。

水,在銀盆中像固體一樣搖動,

太冷了,透過我的手指凝在一起。

我從彎腰的地方

看到了那些明亮

如陶器的日子中的一天,

它們屬於我的許多記憶。

列車的影子,就像鳥影,

疾馳在銀灰色的田野上,

越過那些看似從石頭上劈開的籬笆

和一叢叢羊齒植物,

一個盡是草根的紅泥土堆,

越過那漂滿原木、樹葉

和腐朽發黑的樹幹的小溪,

苗條的白色桉樹移下了斜坡,

就像一個裸體者走下了樓梯,

此刻鄉村的田野突然展現在大海麵前

——穿過白棉布似的海灘,一覽無餘;

灑滿點點光輝

使整個車廂旋轉。

我起身安然地

把影子打碎。

走到鏡子前,我讓頭發

淩亂一些——疊起睡衣,

收拾書本和梳妝袋。一切做完後

將箱子的碰鎖按下。

十二個月以來我一直看到每個早晨,

在陳設好的房中的衣櫃上,

箱子的碰鎖一直突出等著被按下。

(張少揚譯)

這是一次孤獨的行旅,又是一次讓人目不暇接的行旅。孤獨,這不僅是指孤身隻旅(“下鋪的人現已離去”),更指詩中所滲透的那種冷峭、孤絕的自我意識;目不暇接,指旅途中不斷展開、閃過的風景,它們出自詩人精確的觀察,更出自詩人的想象和語言創造,如“仿佛我躺在一條漂於/大海中的帆船上,/那是火車隆隆作響的聲音,/它將風向兩旁撕開”“列車的影子,就像鳥影,/疾馳在銀灰色的田野上”,等等,這些精彩的詩句,讓人不勝喜愛,於是我們也開始享受這孤絕的行旅了。更絕的是最後的那個細節,詩人沒有說他自己一直渴望出走,而是“箱子的碰鎖一直突出等著被按下”,這樣的結尾,可以說真“酷”!

葉芝大概這樣說過,一首好詩往往結束於盒子關上時的哢嗒一聲。在這首詩中,我們聽到了這哢嗒一聲。

這是結尾的藝術,但也是開始的藝術——這樣的結尾,使我們忍不住又回到開頭,去再次經曆這樣一次語言之旅(我們自己的“箱子的碰鎖”,也一直在那裏“突出”並等待著)。的確,隻要我們讀詩,隻要我們被它的每一行甚至每一個字詞所吸引,用海德格爾的術語來表述,我們就是“在通向語言的途中”!

雪伊夫·博納富瓦

她來自比道路更遙遠的地方,

她觸摸草原,花朵的赭石色,

憑這隻用煙書寫的手,

她通過寂靜戰勝時間。

今夜有更多的光

因為雪。

好像有樹葉在門前燃燒,

而抱回的柴禾裏有水珠滴落。

(樹才譯)

伊夫·博納富瓦,馬拉美、瓦雷裏的傑出繼承人,當年我曾抄錄下他這樣的詩觀:“當我們再看不見鳥的羽毛,鳥就在此,和我們在一起。現實的真相必須是‘隱而不可見的’……我們必須要寫詩才能經驗這一事實,唯有詩才能保有這種不落形相而盡得形相之妙的表達。因為要喚起的是那看不見的鳥,而非禽學家的鳥……詩的意趣不在世界本身的形相,而在這天地演變成的境界,詩隻寫‘現身’——或‘缺席’”(葉維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