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當年我在漂洋過海的時候曾帶上它,今年我把它重新找出來,那紙頁早已發黃了,而,命運依舊……
什麼也沒有保羅?策蘭
什麼也沒有
隻有孤單的孩子
在喉嚨裏帶著
虛弱、荒涼的母親氣息,
如樹——如漆黑的——
榿木——被選擇,
無味。
(王家新 譯)
策蘭晚期的這首短詩,看似不起眼,但卻使我受到異常的感動,以至於譯出它來後,我久久不能做別的。
詩很“簡單”,或者說達到了最大程度的單純,但那卻是一個經曆了全部悲涼人生的詩人所能夠看到的景象。“什麼也沒有/隻有……”,詩人采用了這種句式,因為這就是整個世界留給他的一切。
而那孩子,為他的心靈而呈現的孩子,也隻能是“孤單的孩子”(與此相關,是他詩中常寫到的“孤兒”,策蘭本人為獨生子,父母在集中營裏被害後,更加重了他的“孤兒感”)。這是被上帝拋棄的孩子,但也是上帝最為眷顧的孩子。不然他不會出現在詩的視野裏。
而那孩子,“什麼也沒有”,除了“在喉嚨裏帶著/虛弱、荒涼的母親氣息”。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有讀過到如此感人的、直達人性的黑暗本源的詩句!那湧上喉嚨裏的母親氣息,是“虛弱、荒涼”的(也許它還會弱下去),但正是它在維係著我們的人性,維係著我們生命的記憶。
策蘭的一生,都一直在他的“喉嚨裏”帶著這一縷氣息。
耐人尋味的還在於後麵的比喻:這個孤單的、在喉嚨裏帶著母親氣息的孩子“如樹”——接著是更為確切的定位——“如漆黑的——榿木”,出現在那裏。“榿木”的出現,不是隨便的比喻,它一定和生命的記憶有關。在長詩《港口》裏策蘭就曾歌詠過“故鄉的”榿木和藍越橘。隻不過在這首詩裏,“榿木”的樹幹變黑了,“如漆黑的——榿木”,這是全詩中色調最深的一筆,這才真正顯現出生命的質感!而它站出來,“被選擇,/無味”。被誰選擇?被大自然?被那“更高的意誌”?被無情的命運?
這樣的“被選擇”,總是帶著一種獻祭的意味。
而最後的“無味”(duftlos/scentless)更是“耐人尋味”。這不是一棵芳香的、“美麗的”、用來取悅於人的樹。它“無味”。它在一切闡釋之外。它認命於自身的“無味”,堅持自身的“無味”。它的“無味”,即是它的本性。它的“無味”,還包含了一種斷然的拒絕!
這就需要把這首詩放在策蘭的整個後期創作中來讀解。在《死亡賦格》之後,策蘭轉向了一種灰燼的語言、無機物的語言、“不明礦物”的語言,這就是他所說的奧斯維辛之後“可吟唱的殘餘”。而他之所以要義無反顧地從事這種“去人類化”、“遠藝術”的藝術實踐,正和他要擺脫西方“同一性”的人文美學的傳統,唱出“人類之外的歌”有關。
策蘭的這首詩,即是一首“人類之外的歌”,雖然它比什麼更能觸動我們“殘餘”的人性。
也正是以這樣的詩,策蘭在實踐著他的目標。他頂住了“美的詩”、“抒情的詩”這類籲求,堅持實踐一種“不美化也不促成詩意的藝術”。如果說裏爾克“第一次讓德語詩歌臻於完美”(穆齊爾語),策蘭的藝術勇氣及其貢獻,就在於打破了這種完美。對此,還是阿多諾說得好:“在拋開有機生命的最後殘餘之際,策蘭在完成波德萊爾的任務,按照本雅明的說法,那就是寫詩無須一種韻味”。
因此,任何翻譯過程中的“潤色”、“增加可讀性”、“美文化”、“抒情化”,等等,都是與策蘭的本意背道而馳的。
這是一種幸存之詩,殘餘之詩,這也是一種清算之詩,還原之詩。它清算被汙染的語言,它拋開一切裝飾。它拒絕變得“有味”。
“無味”,這就是這首詩最後的發音。
2010-10-27
捷克五人詩選楊樂雲譯
奈茲瓦爾
維傑斯拉夫·奈茲瓦爾(1900—1958),捷克最具代表性的超現實主義詩人。他與捷克理論家卡·泰格創立的詩歌主義流派曾影響了無數捷克詩人。詩歌主義主張詩歌從禁欲主義和理性主義中解放出來,強調藝術想象和自由聯想的重要性,要求詩人通過想象力的遊戲表現生之歡樂和世界之美。重要詩集有《橋》《啞劇》《布拉格的雨和手指》等。
一周的顏色
星期天周身銀光閃閃
綴著小喇叭的糖果攤為她編織花環
柵欄後麵幼鹿枕著勿忘草酣睡
星期天是伊靜娜、伏依傑什卡和瑪麗亞的節日
星期一到處空空蕩蕩
找人請到酒吧間
瞧,辦公室裏百事都已擱淺
瞧,公函裹著封套休息
《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