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後期,昆德拉在中國迅速走紅。一股名副其實的“昆德拉熱”也隨之出現。這顯然已是種值得研究的現象。最初,有人將昆德拉小說劃入“傷痕文學”。也有人將他的小說定位成“抗議小說”。還有人籠統地將他的小說歸為“政治小說”。這時,先生覺得該發出自己的聲音了。她在《文藝報》上發表了《他開始為世界所矚目》一文,以冷靜、客觀的筆調、專業的知識背景介紹了昆德拉和昆德拉小說。先生指出昆德拉的思想特點是失望和懷疑,而他的小說的重要主題就是展示人類生活的悲慘性和荒謬性。“昆德拉把世界看成羅網,小說家的作用就是對陷入羅網的人類生活進行調查。因此,懷疑和背叛一切傳統價值,展示羅網中人類生活的悲慘性和荒謬性,就成了昆德拉小說的重要主題。”這就一下子抓住了昆德拉小說的實質,找到了恰當的路徑,對於深入研究昆德拉至關重要。在“昆德拉熱”剛剛掀起,人們的閱讀還帶有各種盲目性的時刻,這篇論文,以及先生後來發表在《世界文學》上的文章《“一隻價值論的牛虻”》,起到了一種引領作用。
五
我知道,先生更喜歡赫拉巴爾。“赫拉巴爾才是真正有捷克味兒的捷克作家,才能真正代表捷克文學,”她在各種場合反複強調。我趁機鼓動先生:“那我們就來介紹赫拉巴爾吧。”先生欣然同意。
於是,我們便讀到了《過於喧囂的孤獨》。
說到赫拉巴爾,我總會想到哈謝克。在我心目中,他們都是十分親切的形象。赫拉巴爾也確實受到過哈謝克的影響。但他比哈謝克更精致,更深沉,語言上也更獨特和講究。《過於喧囂的孤獨》,在我看來,是他最有代表性的小說,篇幅不長,譯成中文也就八萬多字。小說講述了一位廢紙打包工的故事。一個愛書的人卻不得不每天將大量的書當做廢紙處理。這已不僅僅是書的命運了,而是整個民族的命運。我們同樣遭遇過這樣的命運。小說通篇都是主人公的對白,綿長,密集,卻能扣人心弦,語言鮮活,時常閃爍著一些動人的細節,整體上又有一股異常憂傷的氣息。因此,我稱這部小說為“一首憂傷的敘事曲”。這種憂傷的氣息,甚至讓讀者忘記了作者的存在,忘記了任何文學手法和技巧之類的東西。這是文學的美妙境界。
這是赫拉巴爾的魅力。也是先生的魅力。文學翻譯,一定要注意韻味,注意傳達字裏行間的氣息。外語要好,漢語更要好。還要有閱讀基礎,知識基礎,和天生的藝術敏感。我和先生談到文學翻譯時,都有這樣的共識。但我知道,要真正做到這點,實在太難了。先生做到了。這得益於她的文學修養和外語水平。先生小時候身體不太好,還在家歇過兩年病假。歇病假的時間,她全用來讀書了。讀各種各樣的書。讀書的愛好陪伴了她的一生。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亨利?詹姆斯的經曆。
六
近乎奇跡,先生竟然在耄耋之年翻譯起《世界美如斯》,不管能否出版。那是本厚重的書,五百多頁。仿佛一生的積累都在等待這一時刻的迸發。
《世界美如斯》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回憶錄。在談及寫作此書的動因時,賽弗爾特坦言,那是一種心靈的需要:“和大家一樣,我後麵也拖著一根長長的繩索,上麵掛著形形色色的影子。它們有的在微笑,有的在罵我,還有的羞愧地默然不語。有些我恨不得把它們踢進忘卻的深淵,有些我又深願摟在我的心頭。但是所有的影子都緊緊地黏在一起,無法將它們扯開。” 但是,他又不願去寫回憶錄:“我家裏沒有片紙隻字的記錄和數字資料。寫這樣的回憶錄我也缺乏耐心。因而剩下的便唯有回憶。還有微笑!”於是,片段和瞬間,那些記憶中最生動最牢固的片段和瞬間,便成為此書的角度。典型的詩人的角度。不是回憶錄,卻像回憶集,或散文集。一篇篇,短小精致,獨立成章,也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限製。你可以從任何地方讀起,你也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
這一篇篇文字,表麵上顯得隨意、散漫,實質卻幾乎是整個一生的濃縮。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在說,聲音輕輕的,那麼平靜,那麼溫和,平靜和溫和中泄露出了無限的詩意和細膩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