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這本書特別符合先生的心境和口味。仿佛一位老人在悉心傾聽另一位老人的講述。真正的心心相印。每譯好一篇,先生都像是享受了一道美味。這本書太厚了,先生獨自肯定譯不完,於是她又請上楊學新和陳蘊寧兩位幫忙。最終,他們將此書的主要篇章都譯出來了。
翻譯告一段落後,先生將譯稿交給了我。“你先讀讀吧,”她要我分享她的成果。我精選出一部分,在《世界文學》上發表,同時幫著聯係出版社。上世紀90年代,不少出版社熱衷於出小說,對散文和回憶錄不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它沒有遇到呼應的目光和氣候。譯稿起碼轉了三四家出版社。直到2006年,才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真是書籍自有書籍的命運。
七
此刻,我手中就捧著這本書,在湖邊走。風,從湖麵吹來。零星的雪,在空中飄舞,點點滴滴,隱隱約約,宛若記憶的變奏,又好似天上的消息。
分明又看到先生了,正站在窗前,傾聽和凝望。她一生似乎都在傾聽和凝望。總有一些聲音,總有一些情景,會把她迷住,激發起她的童心。比如,這微微閃爍的雪片。
“雪片也有它的野心,想覆蓋住世上的一切。可世上的一切能覆蓋得住嗎?嗬嗬。”先生的聲音裏有著一絲頑皮。
是幻覺嗎?
在湖邊走,迎著冰冷的風。這是溫暖的需要。走走,走走,就暖和了。冷,最能讓你貼近溫暖。這也是記憶的需要。還有懷念。
先生就常常建議我多走路。多走路,有益於健康,而且,一邊走,還可以一邊思想。先生說。
一邊走,一邊思想。這句話,讓我想起了芒克的短詩:
漂亮
健康
會思想
漂亮,健康,會思想,這是芒克為自己二十三歲生日寫下的詩。一邊走,一邊思想,這是先生在八十八歲那年反複對我說的話。健康和思想並行,健康和思想緊緊連接在一道,是件美好的事。
有段時間,先生每天都會到紫竹院走走。一邊走,一邊思想。那段日子,先生正在翻譯《世界美如斯》。一些句子,正是先生一邊走,一邊琢磨出來的。“那時,紫竹院也安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些句子就跳出來了。嗬嗬。”
那是一個美麗的五月的黃昏。其他黃昏根本不應該存在。坎帕島的丁香花成串兒掛在河水上。水麵上灑滿了夕陽留下的色彩繽紛的小蝴蝶結,河水愜意地伸著懶腰,恰似一個嫵媚的女人。水壩的梳子梳理著流水。
一邊走,一邊琢磨著這樣的句子,我能想象先生的快樂。詩意的行走,快樂的漫步,思想照亮路邊的景致。
可後來,在紫竹院變成免費公園後,先生就不去那裏走路了。那裏已沒有起碼的安靜。安靜,對於思想,很重要。
而我還有我的龍潭湖。因為冷,湖邊幾乎沒人。多麼的安靜。安靜中,我真切地聽到了先生在說:一邊走,一邊思想。
仿佛湖邊的私語,讓凍結的水麵泛出光澤。
八
先生曾在一份自傳中檢討自己不夠進步,不夠關心政治。母親的影響,讓她從小就喜歡上了文學。先生曾走過許多地方,先是讀書,後來又教書。無論走到哪裏,總離不開文學。
親近文學,從邏輯上來說,也就是在關心政治,隻是表達方式不同。沒有口號,沒有空洞的姿勢,遠離熱鬧和流行,靜靜地讀書,寫字,這既是先生的選擇,也是閱曆的選擇。這種選擇裏有著洞穿,有著清醒,有著智慧,有著發自內心的對人生和人性的關注。親近文學,怎麼會沒有熱情?否則,我們又如何解釋她的善良,她對同事和親友的關心,她對文學的恒久不變的喜歡。我們又如何解釋她完全是憑個人興趣,利用工作之餘,硬是學會了捷克語。喜歡,就是喜歡。先生總這麼說。而喜歡,實際上,就是最大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