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時,先生特意打來電話,叮囑我替她捐款。看著電視上的畫麵,真難受,她輕輕說道。
寧靜,思想,內心的需求,先生把這些看得太重,因此,才顯得那麼冷靜,低調,謙遜,富有理性,不太願意表達。進入晚年後,她更是拒絕空泛和宏大。有工夫聽那些大話,還不如讀一本書,還不如來談談文學呢。她表麵柔弱,骨子裏卻十分倔強。
我常常想:先生那一代文人身上總有某種閃光的東西,吸引著我們。究竟是什麼呢?是童心。是人品。是對精神生活的看重和追求。他們是最後的理想主義者。
“既然長生不可求,那就讓我們在身後留下一些什麼吧,用以證明我們曾經生活過。”先生翻譯的這句話,正是先生想說而沒有說的。
九
過於喧囂的世界。 過於喧囂的孤獨。
孤獨,一旦吸入光和熱,便會散發出巨大的能量。於是,孤獨,成為先生最大的資本,最大的光榮,最大的驕傲。
讀書,寫字,這樣的生活比什麼都好,比什麼都充實。先生總是說。先生長期獨自生活,孤獨,但從不寂寞。
“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巴裏,嘬糖果似的嘬著,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裏,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是赫拉巴爾在說,也是先生在說。讀書,要調動心靈,衝擊血管。這才是讀書。這樣讀書,能讓孤獨變成糖果,變成酒。哪裏還會寂寞。喧囂依然,孤獨卻放出光芒。
於是,我更懂得先生了。耄耋之年,還在啃著書本,還在譯賽弗爾特,譯霍朗,譯聶魯達,譯赫拉巴爾。她是在走近一個個心靈,是在走近一個個老朋友。這個世界,許多文人其實是很自我的,很冷漠的;許多文人之間其實是很相輕的。可他們不。他們都很孤獨。孤獨把他們團結在一起,團結在文字的世界裏,讓他們惺惺相惜,讓他們相互敬重。孤獨,是他們之間的暗語,是他們之間的通行證。這個世界,恐怕也隻能在文字的世界裏找到一點兒純粹了。這是孤獨孕育的純粹。
創作需要孤獨。創作本質上就是孤獨的。在創作中,孤獨能成就獨特,它甚至就是獨特的代名詞。孤獨深處,思想和想象之花怒放。文學翻譯,從任何意義上說,都是一種創作,有時,還是更為艱難的創作。
每個字背後都有可能是厚重的孤獨。
孤獨,讓喧囂沉寂,讓時間閃爍。孤獨,真好!當我們享受著藝術之美時,我們最應該感激的恰恰是孤獨。
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看淡的。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舍棄的。但我們要緊緊地抱住孤獨。
水在流淌。孤獨在流淌。先生譯的霍朗的詩句在流淌:
我兩手空空,一個拿不出獻禮的人
便隻有歌唱……
十
誰又能相信呢?這位翻譯出《過於喧囂的孤獨》《世界美如斯》《早春的私語》等捷克文學作品的老人,隻在晚年去過一趟捷克,僅僅逗留了兩個星期。但她卻那麼熟悉那片土地,喜愛那片土地,仿佛去過了無數回。她真的是去過了無數回,借助文學的魔力。
先生是在文字中漫遊,是在用文字歌唱,用孤獨的光歌唱。我們聽到了。
我們還聽到了先生發出的邀請:“等到暖和的時候,我們再來聚聚,談談文學。”
每年,先生都會發出這樣的邀請。每逢節日,先生都喜歡把書當做禮物送給朋友和學生。我們還在等著呢。
這一回,她不能守約了。也許,另一個世界同樣需要她的歌唱。
格諾詩選
[法國]雷蒙·格諾樹才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