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繞過古寺,駛進莽林深處、戒備森嚴的小院。

等候多時的副官急忙小跑過來,打開車門。瞿東風下了車。

微風從耳際悄然吹過,他掃了一眼甬道旁邊,看到那些蕊珠似火的石榴花,他剛冷的嘴角不由自主撇出一絲淡淡笑意。

走進屋內,看到乳母抱著孩子,出乎他意料的是卿卿竟然沒在屋裏等他。

“夫人呢?”瞿東風問。

乳母道:“夫人說想出去走走。我勸她,還在坐月子的人,出去怕受風。可夫人她一定要出去。”

瞿東風搖頭苦笑:“還是這麼任性。”說罷,急走兩步,從乳母懷裏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

小不點兒本來閉著眼,被移到爸爸懷裏,半睜開了眼,忽然,小嘴一咧,笑了一下。乳母立刻拍手道:“笑了。笑了。知道爸爸回來啦!”

抱著這個又輕又小的小生命,一種平生未有過的責任感、沉甸甸的壓迫上他心頭。他低下頭,親著孩子胖嘟嘟的小臉。這時候,唯一的感覺就是要用一生的愛、好好地疼這個孩子。因為這是他生命的延續。是他和卿卿的寶貝。

窗外雲淡風清,石榴花在微風裏搖曳著一樹爛漫。柔嫩又充滿韌性的枝條上縈繞著花的淡香。五月萌苞,三陽蘊秀,半年辛苦默默等待的、是秋後萬千珠玉藏的豐盈圓滿。

他抱著孩子,深深地貪看。試圖從孩子巴掌大的小臉上、分辨出哪裏長的象卿卿,哪裏象自己。一陣微妙的情愫在心裏蕩漾開,激蕩出一痕一痕強烈又深刻的漣漪。

他幾乎有些想流淚的衝動。這世上,有什麼比孩子更能見證兩個人幾乎甘願耗上性命的苦戀?

孩子張開小嘴,蹙著眉頭,在瞿東風懷裏不安穩地哼哼起來。瞿東風有點緊張:“他怎麼了?”乳母笑起來:“準是餓了。”瞿東風鬆了口氣,把孩子送回乳母懷裏。轉身看了眼空蕩蕩的門口,問道:“夫人去了哪?”

乳母道:“夫人一準是去了廟裏,這兩天,夫人就愛去那。想是給小公子進香祈福吧。”

這座古樹掩映的小廟,據說在二百年前,規模遠勝過現在。前朝建都平京,金陵衰落,寺廟年久失修越來越破敗,香火也淡了。現在寺裏隻住著幾個尼姑和帶發修行的女子。

寺廟的庭院裏有一棵古樹,羅卿卿不知道那是什麼樹,隻是很喜歡樹上開的花。橙紅的顏色,開的茶杯大小,像滿樹掛了許多的燈。

她走到樹下,看到有一些落花,花是整朵落下來的。她撿起一朵,拈在手心,真像一盞小燈。她閉上雙眼,想起從寺裏師傅那裏聽到過一句:一燈能滅千年暗。

視野裏是一片黑暗。四麵靜得出奇,能聽到花掉在地上的聲音。她不禁想,誰能在黑暗裏,也給她一盞燈呢?

“卿卿。”寺院門口響起瞿東風的聲音。

她沒有馬上應聲,有一時恍惚、人好像僵住了似的。

他走過來,又抬高聲音,叫了她一聲。

她這才回過神,趕緊轉身,用歡喜的聲音道:“你……你回來了。”

“怎麼不好好休息。哪點兒象坐月子的樣子。”他努力想作出些嗔怒的表情,但是一見到她,已抑製不住滿腔的喜悅。一伸手,把她扯進懷裏,緊緊擁抱住。

“想我嗎?”他問。

她“嗯”了一聲。

“撒謊。”他拈住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既然知道我今天回來,怎麼不在屋裏等我?”

“我……”她目光閃爍,欲言又止。

他笑著歎了口氣,拍拍她的後背:“看來,我又因為什麼事兒得罪了我的姑娘。好啦,好啦,別在這兒生氣了。回屋去說,不管什麼事兒,我都先跟夫人賠不是,成不成?”

他眼裏溫柔的光亮,他嘴角寵溺的笑,讓她不由自主感到自己是如此幸運的被這個男人愛護嗬疼著。她忽然想窩進他懷裏,任由他用溫熱的手掌把她的頭發揉亂。然後,就這樣,傻傻的、一輩子做一個備受嬌寵的小女人,再也不想跟幸福不相關的任何事情。可——她終是向後倒退了一步,對他說:“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什麼?”

“……”她沒有說下去。看了眼大殿裏、正端然俯視眾生的佛像。在佛前說謊的人,會馬上遭受報應吧?她於是轉換了話題,道:“我想問你,孩子該叫什麼名字。”

瞿東風道:“按輩分排,孩子排到‘瀚’字。”他沉吟片刻,“我看取瀚卿如何?瞿姓隨我。卿字隨你。”

她淡淡歎了口氣:“聽起來倒是氣派,隻是怎麼覺著都是出將入相的名字。我倒寧願他做個平凡人,多些快樂。”

他笑起來:“出將入相就沒有快樂嗎?”

她看到一朵花從樹頂落下來,落在他肩頭,又掉在了地上。她看著地上的花,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人可以汲汲於名,可以汲汲於利,可是,那些和快樂是沒有關係的。”

他搖頭:“我的姑娘,你太不懂得男人了。對於有誌氣的男人來說,功成名就,實現抱負,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樂。”

她聽到他的話,莫名起了一陣驚悸的感覺。率前走向寺門:“我們回去吧。”

腳步匆忙淩亂,她也不知道在逃避什麼。走回屋子,就想反手關上房門。他在她背後撐住門扇,走進來。

他用後背把房門關上,靠在門板上,一把將她抓過來,攬住,在她的額頭、臉頰,唇上,密密地親吻著,略微喘息著問道:“說吧。到底想問我什麼?”

她還未及開口,他就吻住了她的唇。他起初隻是在她嘴吻上輕輕地啜飲,似乎在等著她說話。見她不吭聲,他的吻就變得炙熱而霸道起來。

她渾身炙熱,有些喘不過氣,想推開他,卻更緊地摟抱住了他。張開唇,貪婪地迎迓著他探進來的舌尖。他的舌尖有一團火,帶她旋轉燃燒,她整個的靈魂都熔化了。她忽然對現有的一切生出前所未有的貪戀執著。她從來沒有感到對自己這樣沒有信心。她的理智一片渙散。她的靈魂在這一刻完全成了幸福的俘虜。

他捧住她嫣紅如醉的臉,貪看著她的纏綿嬌態,再次問道:“你到底……”

她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不要問了……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傍晚時候,突然降了一陣暴雨,雷聲在天際滾動,一道道閃電撕破金陵的夜幕。

站在公寓的窗前,南宗儀瞥了一眼街道,除了傾覆的暴雨,街上沒有任何行人。他順手拉上窗簾。轉過身,看著坐在紅木沙發上的女人。

胡冰玲小巧玲瓏,有著秀氣精致的五官。不比姐姐胡冰豔的大氣張揚,胡冰玲更有的一身小家碧玉的嬌美味道。

南宗儀坐到胡冰玲身邊,遞給胡冰玲一杯酒:“聽說,特務處給你升了職,也長了薪水。來,慶祝一下。”

胡冰玲沒有接酒杯,眉頭微皺、看著擋在窗子上的絨布窗簾:“大總統親自來找我。不會就為這樣的區區小事吧。”

南宗儀把酒杯朝茶幾上一撂:“好,那我就跟你開誠布公。你知不知道何皓笙被抓到了?”

胡冰玲下意識渾身哆嗦了一下:“知道。”

“那你可知道,你之處境有多麼不利?”

胡冰玲強做一笑:“不錯,是我給何皓笙遞的假情報,攛掇得崎島國的特務殺了羅臣剛。可是,您別忘了,這事情可是您逼著我幹的。就算瞿東風追查起來,我們也算一條繩上的螞蚱啊。”

南宗儀搖頭笑道:“現在,你已是特務局的人。連何皓笙都以為是瞿東風派人轉遞的情報。當時,瞿東風被羅臣剛囚禁,他借外國的勢力除掉羅臣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隻要你不出賣我,又有誰會懷疑到我?”

“你……你會殺我滅口?”

南宗儀又嗬嗬笑了起來,臉上露出幾分慈祥:“當初,你幫著瞿東風竊取我的親筆密函,我都放了你一條生路,為什麼要現在殺你呢?”說著,他取出一張支票和一份護照,“不過,你呆在金陵的確對我不利,所以,我希望你能離開中國。”

胡冰玲接過支票和護照,在手裏反複摩搓著,的確是筆不小的數目,夠她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其實,她這輩子全部的想法,不過是能做個養尊處優的女人,才不想給政府當什麼勞神子的特務。隻要有人肯給她花大錢,她才不在乎那男人是中國的闊佬,還是崎島國的特務。可惜,當初姐姐說,她要是不幫著瞿東風,羅卿卿就會要了她們姐妹倆人的性命。她隻好背叛了土肥。沒想到南宗儀這邊又不肯放過她,她隻好又幫著南宗儀遞了假情報。現在,南宗儀要她去大洋彼岸的花花世界,對於她倒也算很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