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炯明很快就送來了調查結果,說施如玉曾探視過何皓笙,在瞿東風不在期間,施如玉和南天明都來看望過夫人。

瞿東風聽完崔炯明的彙報,馬上道:“立即去機場,接夫人回來。命令衛戍隊逮捕南宗儀。”

崔炯明道了聲“是”。雖然對司令突然逮捕南宗儀感到吃驚,但是跟隨瞿東風這多年,他也知道瞿東風突然出手,自然有充分的道理。

崔炯明走到門口,又被瞿東風叫住。崔炯明回頭,看到瞿東風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兩根手指敲擊著桌麵,目光有些遊離。這是一種因為什麼原因而難於抉擇的表情。瞿東風一向作風果斷,即便麵對最艱難的戰役,崔炯明也沒有見過瞿東風臉上出現過這種表情。

“司令?”

“給我拿盒煙。”瞿東風道。

崔炯明把煙盒遞到瞿東風麵前,聽瞿東風說道:“你先下去。剛才的命令算我沒說。”聽到這句話,崔炯明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忍不住又看了眼瞿東風:“您的意思是……”

“怎麼?不習慣我收回成命。”

聽到瞿東風這麼說,崔炯明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記得瞿東風曾說,指揮家之大忌:不是五毒俱全,而是猶豫不決,朝令夕改。所以,瞿東風從來不會輕易下命令,而一旦命令出口,定是言出必行。逮捕南宗儀不算件小事,但南宗儀的總統之職本來就是傀儡的位置,以瞿東風現在的勢力,想扳倒南宗儀,應該不算件太困難的事。崔炯明實在想不清楚瞿東風為什麼會在這件事上猶豫不決。

崔炯明出去後,瞿東風獨自走到後院,這才注意到,石榴花已經凋謝,結出了青滑的石榴果。

他在條石凳上坐下,點起一支煙。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來。散開的煙霧讓他內心也升起一層迷茫的霧氣。往事漫卷上心頭,隔著歲月煙塵、他試圖想看清浪花淘盡之後,生命到底能沉澱下些什麼……

喜歡上卿卿,似乎是石榴結果的時候。

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叫著“東風哥哥”,央求他幫她剝開石榴殼。他掰開紅紅的石榴,亮晶晶的石榴籽掉進她手心。她開心極了,拈起一顆,送到他嘴裏。唾嚐到那點甜蜜的滋味,他少年懵懂的心怦然一動……

就從那時候起,他開始注意卿卿的一言一笑,有時候,還會夢到她。

平心而論,那時的喜歡其實非常淡,畢竟卿卿還是小姑娘,而那時他更關注的是如何鬥敗大哥,如何讓他和母親在家族內生存下去。

他雖然一向是個充滿自信的人,現如今,卻不得不對命運生出幾分怵惕。

誰會相信,少年時的朦朧心動,會變成現在這入骨及髓的眷戀。

誰又會相信,“指揮能事回天地,學語小兒知姓名”的瞿東風、正劇烈地害怕著失去一個女人。

天陰下來,冷白的光線透過雲層。風很涼,嘶嘶地穿過竹林,竹子東倒西歪,樹葉亂飛,滿院的花草都晃動起來。

他想起身回屋。但是,仍舊坐在原處。這種感覺,好像在跟自己打賭。

是的,不管實事如何,他大可以先把罪名安立到南宗儀頭上。當時,南宗儀私通崎島國的信件落在卿卿手裏,南宗儀為自保,有足夠之理由對羅臣剛先下手為強。以他瞿東風之能力,隻需略施手腕,製造點證據,便可博得卿卿的信任。

但是……

他抬起頭,看著黯淡的天光。在他的世界裏,有些人天生要他保護疼惜,比如親人;有些人注定要他拿起刀劍,比如對手;隻有一個人,就象血液一樣,已充斥了他全部的生命,讓他想刨開胸膛,用最坦誠的態度,用一生去愛她,並為她所愛。

他不知道到底怎樣的愛情才能算完美。他也從來不迷戀所謂之完美。但是,這一刻,他分明感到:自己正跟自己賭一個完美的感覺。

他一個人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聽到腳步聲,他才回過神,轉頭、看到卿卿走過來。

“回來了。”

他招呼道。

“回來了。”

她應了聲。

“怎麼回來這麼早?”他問。

“天氣不好,我怕你背疼。”她看到地上的煙頭,道,“怎麼又抽煙,對身體不好。”

他點了點頭。把煙盒扔到一邊。

她扶住他肩頭:“進屋吧,外麵風大。”

他又點了點頭。站起身,忽然,一把抱住她,道:“你想知道,是否我殺了你父親?”

她渾身抽緊,沒有答話。他的下巴摩搓著她的頭發,他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煙草味。她從他的肩彎裏、抬起頭。天上壓著鉛灰色的雲。樹枝上,傳來落寞的鳩啼,一陣緊,一陣疏。清風掃過竹葉,早開的霜菊,隨了風,送來淡淡冷香。

天上落下幾點雨滴,落到她臉上,一陣寒噤,她什麼也不敢想,覺得自己輕得好像一張紙,一絲絲感覺就能把她吹得七零八落。

雨點越發緊了。他將她打橫抱起來,抱進屋裏。走進臥室,把她輕輕放到床上。

床上鋪著銀色的雪緞單子,像月光下、一汪被輕風揉皺了的湖水。他摘掉她的發簪,她的頭發散開來,成了一絲一絲漣漪、向四麵慢慢漾開,攪亂了他的心湖。濃烈的愛意、帶著沉重的悲情,猛然從他心底噴湧上來,一下子流遍他全身,他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陣難抑的抽搐。

她仰臥著看著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他敞露的身體……他的每一處,包括那些崢嶸的疤痕,對她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吸引,勾動她渾身的熱流。她努力保持清醒,在淪陷的邊沿苦苦掙紮,她憋得胸口發疼,一陣一陣的暈眩,可她一定要讓自己看清他的眼睛。

他抱著她的身體,對視著她的眼睛。她眼睛裏浮著一種清冽的東西,冷冷的隔在兩人之間。忽然間,他不知道從身體哪一部分傳來一陣疼痛。疼得讓他閉上雙眼。

他有無數種理由為自己辯白,有無數甜言蜜語可以表達愛她勝過一切,可是,這一刻,他什麼也不想說。他不想動任何心機。隻想吻她。他俯下身,吻著她的眼睛,她的唇……把她摟在懷裏不停的吻。他甚至想,如果不能溫熱她,他就這樣吻下去,吻她一輩子。

被他密密地吻著,蘊蘊藉藉地纏綿,她這時才發現:原來,有些記憶留在心裏,有些記憶卻是刻在身體裏的。

她想起好久以前,火車滾滾碾壓過離愁,車窗外淒風苦雨,包廂裏冷寂得凝了起來一樣,隻有、他胸口渦著她要的暖——她心裏那一點明明滅滅的火光,在他固執的嗬暖裏、象一支搖搖曳曳的風燭。

那時,他緊握她的手,說:答應我,別放棄。

她流著淚,點頭。

別放棄——

他的吻給的更加慷慨,近乎急躁,帶出焦灼。似乎在努力喚醒著什麼。她仿佛聽到空氣破碎的聲音,一切虛偽的,矯飾的,一切無奈和嫌隙,都轟然的坍塌了。

那隔世離空的靈魂,反而變得坦然而近切。

她終於看到:有一種承諾,雖然隻是在虛無的心靈之間傳遞,卻可以經受現實最殘酷的風雨。那種承諾,可以深深紮根在命運深處,不用刻意想起,也能鎖住人的一生,不管生活有多少千瘡百孔,都注定了生命最終的完美。

她倏然閉上眼,抱緊他:

——“我相信你。”

仿佛隔夜的露水,那樣透明又冰沁的潤澤幹渴的心髒。

她知道,她一定要愛他不可了。

聽到她的話,他的吻默然停住。他感到心被狠狠地燙了一下。他死死抱緊她,用嘴唇霸道地鎖住她的唇。拚命的融合,互相參雜。脈搏急切地跳動,已分不清是誰的汗水。他想把她整個人都嵌入身體,一定要把兩個人全部的靈魂都燃燒成情愛之火,他象一個突然被釋放的囚徒,瘋狂地奪取著失去太久的快樂和激越……

他發了狂似地愛她,激得她流出了眼淚。她不住地輕吻他,溫柔地撫摸他,安撫著他滾燙的身體。她好像看到窗外有很多樹和花,滿院子都是馨香的味道,小時候的石榴樹也在裏麵,還有女貞花,海棠果,紫藤蘿……綿綿密密的織成一片,向天上漂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