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鳳凰山,逸廬。

逸廬是一座建在鳳凰山麓的三層別墅。白色西式的石壁樓堂、配著綠色的歇山式屋頂,既顯巍然大氣,又不失與山巒樹色的和諧含蓄。時值深秋,陽光透過門前的大雪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亮片。幾隻麋鹿在草甸上奔跑戲耍。天空幹淨清爽,可以清楚地看到江天相接的地方閃爍的漣漪。

逸廬門前有個門廊,剛好能停一輛汽車。這時,一輛汽車正徐徐駛進大門,停在門廊內。按規定,一般來訪者的汽車隻能停在官邸南麵的空地上,隻有瞿東風或瞿夫人交待過的客人才能直接駛進門廊。

車門打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率先從車裏跑出來。小女孩披著黑鬥篷,戴了一頂裝飾著小南瓜的尖帽子,一身女巫的裝扮。

隨後,車內走出一個十分漂亮的少婦,短發洋裝,優雅清秀,最動人的是一雙澄澈安靜的大眼睛。

少婦對小女孩喊道:“盈盈,不要亂跑。”

盈盈卻假裝沒聽到,一個勁地向門階上跑去。

“盈盈。”少婦加重了口氣。

盈盈回頭看了眼媽媽,見媽媽沉了臉色,知道自己犯了錯,隻好跑回來,怕繼續被媽媽責怪,見爸爸也下了車,一頭撲過去,向爸爸討乖。

南天明抱起女兒,輕輕戳了戳女兒的小臉蛋:“又不乖了是不是。”

盈盈摟緊爸爸的脖子,扭動著小身子,撒嬌道:“盈盈好乖,盈盈是爸爸的好寶寶。”

在官邸東側明亮的畫廊裏,正舉辦一場小型的化妝舞會。一個扮成小豹子的七八歲男孩,躥上跳下,十分顯眼。男孩看到盈盈走進來,馬上跑過來,學著豹子的咆哮,張牙舞爪地嚇唬盈盈。

盈盈小手在腰上一插,做出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又朝男孩招了招手。小男孩湊過來,盈盈一聲大叫,突然張大嘴巴,露出一對惡魔的尖牙。

男孩萬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張恐怖的嘴巴,渾身一哆嗦,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盈盈則在一旁刮臉吐舌,嘲笑對方是膽小鬼。

南天明笑著,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瀚祥啊,男子漢可不能這麼膽小哦。”

楊宛平佯嗔了一眼丈夫:“我不讓盈盈戴這嚇人的東西,你偏是慣著她。”說完,哄著女兒把尖牙取了下來。

“你們來了。”大廳裏,款步走來一個的女子。一襲銀絲妝花高領旗袍,西式燈絨高跟鞋,長長的波浪卷發整齊的斂在一支老銀流蘇的發夾裏,既瀲灩動人,又不失端莊儀態。

“瞿夫人。”楊宛平應道。這時,盈盈死死抓住她手裏的尖牙,不停地鬧著:“要給希平哥哥看。給希平哥哥看嘛。”

羅卿卿輕輕推了推兀自抽噎的兒子:“瀚祥,帶盈盈去找你哥哥玩。”

畫廊的偏廳和大廳隔著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坐在偏廳裏,可以看到大廳裏的熱鬧,又不會被舞會的喧鬧打擾。

羅卿卿和南天明麵對麵坐在玻璃窗後,都摘了舞會的麵具。隔著一扇玻璃,那邊是喧鬧狂歡的舞會,這邊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和冷寂。

羅卿卿拿出一封信,遞給天明:“我昨天在整理舊物的時候,又看到它。我想還是還給你為好。”

南天明接過信,這是十年前他陪同父親出國醫病時寫給卿卿的信。他把父親的罪責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希望得到法律的懲罰和卿卿的寬恕。但是,這封信寄出後,沒有得到任何回音。直到半年後父親去世、他準備遠渡他鄉,突然收到瞿東風的一紙邀請,要求他回國擔任外交部長之職。

他撫著放在桌上的麵具,喟然歎息了一聲:“我始終想知道為什麼你會選擇原諒。”

她看著他手裏的麵具,幽幽道:“其實,即便你不寫這封信,我也已經相信了他。東風一直沒有把這封信交給我。直到你父親去世之後,他才拿出來,因為他知道如果早先拿給我,我一定會矛盾痛苦。他告訴我,你在信上說的都是假話,你不過在為你的父親抵罪,你是想我不要誤會我的丈夫,希望我幸福。那時候,我捧著你的信,淚流滿麵。我知道,除了原諒,我已無可選擇。”

南天明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看著玻璃窗外的熱鬧,他好像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場化妝舞會——那時候,她說在他的眼裏看不到火焰,他戴著麵具,不想讓她看到麵具背後他癡迷熱烈的感情。

還好,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總算學會:對有的人須戴上麵具,對有的人則應該放下自我、坦誠相對。

南天明把視線從窗戶轉回來,問卿卿道:“總司令的手術如何?”

“還好。”羅卿卿習慣性地搪塞了一句,又看了眼天明的眼睛,“對你我不該隱瞞實情,隻是請你暫時保密。”

南天明點了點頭。

羅卿卿道:“性命是保了住。隻是……不能站起來了。”

“不能……”南天明倒吸了一口氣,“可有治愈的可能?”

羅卿卿搖了搖頭:“幾位醫生都說機會很小。”她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天明,隻一味看著玻璃窗那邊的舞會。就象躲在煙花落寞的角落裏,看一場浮華的大戲。每個人都是觀眾,同時又是別人眼裏的表演者——活在自己的世界和別人的視線裏,兼顧著主角和配角,不知道誰表演的最精彩,誰又能一直演到曲終人散。

“我可否去探望一下總司令?”南天明道。

她連忙搖頭:“他那個人你是知道的。那麼心高氣傲不肯服輸的人,到頭來,卻敗給自己的身體……”她保持著鎮靜的口氣,眼裏卻隱隱浮現出淚光,“他現在,除了家裏人,是誰也不想見的。”

逸廬的後園裏有一條小溪。天寒了,溪水變得單薄,河床子上的石頭冒了出來,嶙嶙崢崢的,在寒涼的秋風裏泛著青白色的光。樹葉也變得疏落,枯黃的葉子掉進溪水裏,隨著水波流向遠處。

一陣孩子的吵嚷打破了寂靜。

“給我玩玩吧。”瀚祥追著盈盈,纏著她要玩那副怪牙。

“就不給,我要嚇唬希平哥哥。”找了大半天,都沒有看到希平哥哥,盈盈加快了腳步,在園子裏到處亂跑著。

棲息在溪邊的一對水鷓鴣被驚飛了起來。看到草叢裏飛起來的一對小鳥,盈盈立刻拍著手尖叫起來。一個大一些的男孩子走過來,噓了一聲:“小點聲。”

“希平哥哥——”盈盈高興極了,馬上撲向瀚卿,齜牙咧嘴的嚇唬他。

令盈盈大失所望的是希平哥哥並沒有表示多少害怕,隻是拉起她的手說:“我們去別處玩吧。不要打擾我爸爸。”

盈盈眨了眨眼,看到小溪岸邊,瀚卿和瀚祥的爸爸坐在椅子上,手扶著頭,好像睡著了。

瀚祥趁盈盈不防備,突然一把摘下裝飾在盈盈巫師帽上的小南瓜,得意洋洋地要跟盈盈交換那副怪牙。盈盈當然不肯服輸,跟瀚祥扭打玩鬧起來。

盈盈從瀚祥手裏奪過小南瓜,可是沒有拿住,小南瓜骨碌碌地滾遠了。正好停在瞿東風的腳前麵。盈盈知道瀚卿和瀚祥最怕他們的爸爸,她也有點害怕,不敢過去,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的小南瓜。

瞿東風俯身,想幫孩子們撿起來。可是,手指跟南瓜差了一寸的距離,再也伸不過去了。人就這樣子僵住,心裏一片空白。因為夜間失眠,使他的雙眼看起來很疲倦,又炯炯發光,射出兩股烈烈的冷焰。

“咕咕——咕”,鷓鴣淒涼的啼叫隔著水傳過來,似乎纏綿著溫暖的天氣,不想讓繁華匆匆過去。

一雙繡著海棠花的燈絨高跟鞋,踩過一地枯黃樹葉走過來。

羅卿卿停住腳步,揀起地上的小南瓜拿給盈盈,讓翰卿帶著瀚祥和盈盈到別處玩耍。

打發走了孩子們,她回頭看東風。他一聲不吭,隻垂著頭,狠狠抓住自己的頭發。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可是不能讓他看到,她急忙擦幹淚水,深深呼吸了一口冷寒的空氣。天真的涼了。寒意直往骨子裏滲進去,她覺得嗓子一陣幹澀。一時說不出話,隻能走到他跟前,抱住他。

撫摸著他的頭發,用下巴輕輕磨搓著他的頭頂,用綿綿密密的溫柔告訴他:她是多麼在乎他。

他卻推開她,道:“你去陪客人吧,我沒事。”

他說的霸氣,口氣卻淒涼。她仍然溫柔地抱住他,知道他其實根本不想她離開,十年朝夕相處,她早已象了解自己一樣了解他了:“剛才天明告訴我,他認識一位老先生,平時隱居陋巷,不輕易顯山露水,其實是位醫術極高的老中醫……”

他打斷她,口氣略帶不快:“你告訴南天明了?”

她像對待孩子一樣,捏了捏他的鼻子,想逗他快樂起來:“天明不會對外講的。這麼多年的朋友,你還不相信他嗎?你啊,就是要逞這口英雄氣。為你會診的醫師大都是西醫,說不準中醫的辦法反倒更有效呢。”

他重重歎了口氣,帶出煩躁:“折騰了這小半年,什麼醫生沒看過,不都一個結果。再看,不過再受一次打擊而已。算了,算了。這事也瞞不了太久。明天我就告訴所有人,說我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