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渾身一陣顫抖,額頭青筋蹦跳、滋出細細的冷汗。她拿出手絹為他擦拭,他卻一把撥開她的手,手絹也掉在了地上:“卿卿,我並不喜歡你這樣同情我。我是個癱子,再也站不起來。也……不能再有夫妻生活。我們都必須正視這個事實。你還年輕,你應該為你今後做些打算。”
“啪”一記耳光響亮地落在他臉上。
火辣辣的麵頰反而在他內心激起一陣寒涼的苦澀。他抬起頭,看向她。她強忍著眼淚,嘴唇抖得厲害,但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還是一字一頓地刺進他耳朵裏。
“瞿東風,不要以為這些日子我對你萬事遷就,你就能把什麼話都說出來。”
“卿……”他一陣慚惱,更深的是一陣強烈的感動。他伸出手,想抱住她,她卻閃過他的胳膊,繼續說道:“我告訴你,其實十年前,我嫁給你之前,我就知道你會有這一天。甚至,我當時還沒有奢望會有這麼好的結果,你能保住性命。”
“你……說什麼?”瞿東風伸出的手猛然攥成拳頭,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你說你早知道!”
“這顆子彈一直留在你身體裏十年,當時醫官就說即便不取出這顆子彈,你恐怕也活不過十年。這件事,是你大哥為挑撥我們告訴我的,後來我也得到醫官的親口證實,這件事是隻有你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別說了!”他一聲低吼,牙齒咬出了聲響。他被一股無比強烈的滋味攪得肝膽欲碎,他品覺不出那滋味是苦、是甜。他仰麵對天,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清涼的空氣。一直心情抑鬱,他的嘴唇早已幹枯的裂開了。這時他英俊的臉也因為強烈的情緒、抽搐得變了形。
她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心疼,跪在他腳前,抱住他。
昨夜下了雨,濕涼涼的葉子、在風裏打著旋,簌簌的落下來。他伸手,拈掉一片落在她頭發上的黃葉子。然後,沉默著,緊緊地互相擁抱住,溫熱的淚水浸濕了彼此顫抖的身體。閉上眼,感到濃重的暖流將兩個人重重包裹在一起。這一刻,他們誰也沒有感到立秋之後的寒涼。
金陵東郊,黃葉落滿一地。滿眼的秋色。
樹色斑駁的樹林深處,坐落著一座巴洛克風格的赭紅色別墅。一隻小鳥從窗台上飛起來,讓窗台後麵的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小女孩趴在窗台上,以很少見的安靜姿態,望著大門外麵的風景。遠遠的山上,葉子一片黃,一片紅,教堂的尖頂子在陽光下泛著光,真是好看極了。
終於,大門口出現了她一直盼望著的黑色轎車。
“希平哥哥——希寧哥哥——”盈盈飛奔出去,張開雙臂,向轎車跑過去。
瀚卿和瀚祥從車子裏出來。瀚祥刺溜一下閃到旁邊,躲過“來勢洶洶”的盈盈。盈盈則一頭撲到瀚卿懷裏,把瀚卿撞得向後倒退了兩步。
“爸爸要帶我們去農地,那裏可好玩了……”盈盈迫不及待地彙報著對兩位客人的招待。
自小關閉在公館裏的孩子們,見到了大片的農地,自是興奮非常。一刻不停地忙著騎小馬,喂家畜。玩累了,就在厚厚的大草墊子上一躺,看白雲在藍藍的天空上變化成各種形狀。他們想象的小馬便跑開去,爭論著這朵雲象什麼,那朵雲象什麼……
一輛汽車疾馳而來,尖厲的刹車聲打破了孩子們的爭論。沒有等副官來開門,楊宛平推開車門走了出來。她連出門的衣服也沒有換,一臉焦急。
南天明一看妻子的表情立刻知道一定出了大事,急忙跳下草橇,向楊宛平走去。盈盈率先奔向媽媽,一隻胳膊抱住媽媽的腿,一手指著天空道:“媽媽,你看那朵雲彩,我說象仙女,希寧哥哥非說象大將軍。媽媽,你說象什麼,媽媽,你說嘛——”
楊宛平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示意女兒安靜,然後對南天明道:“我爸爸剛才打來電話,有人趁總司令生病發動政變!軍隊包圍住逸廬,瞿司令和夫人情況十分危險!”
南天明雖然已有預感,但突然聽到這則驚天事件,還是大吃一驚:“他們活著嗎?”
楊宛平搖頭:“事發突然,我隻知道這些。”
這時,瀚卿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問南天明道:“南伯伯,我爸爸媽媽出事了?”
楊宛平怕嚇到孩子們,忙說:“沒事。你媽媽剛才打電話跟我說,她要出趟遠門,要我照看你們幾天。”說著,對女兒道,“盈盈,喜歡不喜歡希平哥哥和希寧哥哥多住幾天啊?”
“喜歡!喜歡——”盈盈拍手歡呼,瀚祥也高興得跳腳。隻有瀚卿仍然蹙著眉頭,沒有說話。
南天明回到別墅,見別墅大門外已停了好幾輛汽車,不一會兒又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政府官員。時值副總統換屆,南天明在被嶙選的幾位候選人裏希望最大。南天明的謙謙君子之德早已為他在金陵政界博得不小的人心支持,再加之楊宛平的父親楊君實現任國防部長,現在瞿東風突然出了事,許多人很自然的把南天明當成唯一值得信賴的領導人。
正當南天明與聞訊政變的官員們商量著對策,空降兵總指揮施如啟打來電話,說將派自己的部隊保護南天明一家。南天明放下電話,心道:施如啟是卿卿後母施馨蘭的遠親,在道理上和卿卿也算有一點親戚關係。但是,現在還沒有政變者的確切名單,施如啟是否想以“保護”為名派兵逮捕他,還很難判斷。他於是讓侍衛隊長派人暗地監察空降兵動向。
不多時,侍衛隊長送來消息,說施如啟派出的空降兵,實際是一支別動隊。
南天明馬上心中明了,立刻吩咐自己的侍衛隊裝作無事,以免引起對方懷疑采取極端行動。隨即和楊宛平匆匆帶上三個孩子從後門逃出。
“爸爸,我們去哪啊?去哪玩啊?”路上,盈盈哇啦哇啦地問個不停。
南天明摟住盈盈,道:“我們要玩個好人壞人的遊戲。那些扮演壞人的人會來追我們,可能還會用槍打我們。你們不要害怕,都隻是遊戲而已。”
盈盈立刻進入了角色,假裝害怕地蜷縮進爸爸懷裏:“爸爸要保護盈盈。”
瀚祥則把手指頭比劃成手槍,嘴巴擬著“唆唆——”的聲音,朝四處亂打著,似乎壞人已在他的想象裏倒下了一片。
隻有,瀚卿一路沉默了好久。忽然,對身邊的南天明開口:“爸爸媽媽是不是死了?”說著,一滴眼淚猝然地淌出他的眼睛。
秋風呼號,枯幹的樹葉帶著塵土、打在朱紅色的中式窗欞上。窗子不時發出嘩啦啦顫動的聲響。陽光透過雕花木窗的格子,細細地斜進來。屋裏更顯昏暗,無形無色的秋殤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裏。
窗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杯茶,茶葉早已沉到了底,茶水也涼了。瞿東風坐在窗前,好長時間沉默不語。他麵前的檀木桌上、放著政變委員會要他簽字下台的文件。簽名的長線上一片空白。簽字筆已滾落在地上。
羅卿卿走過來,端起東風身邊的茶杯,想去換上熱水。
沉默了好久的瞿東風忽然開口道:“我很難活過十年這件事,其實當初你不該瞞我。”
“怎麼?”
瞿東風搖了搖頭,不想再解釋什麼,隻是握住卿卿的手:“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他的手指碰到了卿卿手裏的茶杯,冰涼的茶水潑了他一褲子,濕浸浸粘在腿上,可是他什麼也感覺不到。
她幫他擦幹,急匆匆地給他去取可換的衣服。他扭過頭,看到撲在窗子上的落葉,倏忽間感到一陣無常,刺得他內心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幾十年的戰爭,已讓國家生產萎縮,經濟可謂一片混亂。貨幣貶值,物價飛漲,商人投機倒把,最可惡的是奸商的後台是他手底下的政府官員,其中不乏跟他南征北戰的“忠臣良將”。他一直顧及各種利害關係,遲遲沒下重手。以至那些家夥甚囂塵上,無法無天。終於等到天下初安,他正準備抓出幾個壞頭頭,好好整治一番,以儆效尤。沒想到自己的身體竟在這時候倒下來。對方得到喘息之機,反而來了個先下手為強!
以對方出手的迅猛程度來判斷,對手人數之多已超出了他當初的想象,這也說明金陵政府的腐化已到了不得不治之地步。
他重重歎了口氣。眯緊了細長的眼角。眼角的褶皺帶出深刻的疲倦——
不過,至少他還給自己留了一張王牌。
但是,這張王牌能否打出去。便又是一場危險的賭博——他賭的是南天明的忠心。
南天明在政界一向兩袖清風,是出了名的君子。督導經濟這件事交給南天明處理再合適不過。他也曾經通過電話授意南天明,一旦此事引起叛亂,將如何行動,與他內外配合,扳倒政敵。
他自認為計劃周密,有勝券的把握。但是,他卻沒有把握,南天明一定會按照他的授意去實施。在這個你死我活的競技場裏,連父子兄弟都要心存戒心,何況是他和南天明的關係?但是,以他對南天明多年的觀察,也隻有這個人值得他下一把信任的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