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楊君實向總統府派駐一個團的部隊保護南天明。當天傍晚,南天明在總統府議會廳發表告人民書,宣布政變非法,號召人民奮起反抗政變,要求立即釋放瞿東風。南天明在金陵保衛戰時、不惜舍生抗敵的義舉,在民間早已成為婦孺皆知的佳話。他在金陵政府執政期間廉潔愛民的政治形象也已深入民心。所以,以南天明在民眾中的威望,告人民書一經宣布,大批金陵市民便向總統府湧來。不多時,總統府的廣場上就變成了民眾的海洋。夜色深沉,秋風寒烈,人們徹夜不歸,聚集在廣場外圍,反對政變的口號震徹霄漢。

第二天早上,南天明命令撤銷駐守總統府的軍隊,讓民眾進入廣場。南天明走出總統府大樓,站在上書“民主新政”的影壁前麵、發表了全國人民團結起來抵抗陰謀政變的演講。演講激昂有力,字字擲地有聲。不長的一段講話,被全場雷鳴般的掌聲打斷了幾十次。

在南天明的號召下,整個金陵城都沸騰了起來。民眾奔走相告,工人罷工,學生罷課,反政變的示威遊行活動迅速向全國範圍擴大開去。看到民情如此沸騰激烈,一些立場不明、正做觀望的官員和將領、紛紛靠向南天明這邊。短短幾天之內,絕大多數政府要員都表明了和南天明一致的立場,政變委員會立刻暴露出十分明顯的弱勢。

當南天明在金陵呼籲舉行全國總罷工和大規模示威之後,負責包圍逸廬的指揮官看到政變無望,終於抵禦不住惶恐,決定退出政變委員會,率部隊向瞿東風投降。

“風,你等等。”羅卿卿追上正被崔炯明推向陽台的瞿東風,“你已經受了寒,不能再出去吹風了。”

勁烈的秋風刮過窗欞,震得窗戶一陣晃動。呼嘯的風聲裏,傳來民眾一陣陣的歡呼聲。

瞿東風看了眼窗外,向崔炯明做了個手勢,示意催炯明繼續推他出去。

羅卿卿知道瞿東風的脾氣,隻好放棄繼續勸說,緊走了兩步,跟上輪椅,一起走了出去。

通向陽台的大門被衛兵打開,瞿東風一露麵,聚集在鳳凰山山麓的民眾立刻群情激動。瞿東風微笑著頻頻向民眾招手示意,民眾的情緒更加熱烈歡騰。“總司令萬歲——”如潮如海的歡呼聲經久不息,震徹山穀。

羅卿卿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的手放在東風的肩膀上,她能感到東風因為想忍住咳嗽、身體發出一陣一陣劇烈的顫動。她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抽緊。民眾仰望的表情;震痛耳膜的山呼萬歲;東風那極具煽動性的演講……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變成一場索然無味的戲劇,她的情緒好像被壓榨出了身體,彌漫進遍地淒風的秋林山巒裏去。她對著靜謐的天空,遙看著長江的逝水,她覺得,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個時候,這樣深刻地理解了秋天。

結束了演講,崔炯明把瞿東風推回屋內。陽台的大門一關上,瞿東風立刻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羅卿卿趕緊蹲下身,輕拍著他的後背,看著他咳得滿臉漲紅,咳出了眼淚,她使勁緊了緊鼻翼,才沒讓眼淚掉出來。

瞿東風示意副官把他推回書房。進到書房,他遣退旁人,隻留下卿卿一個人。卿卿蹲在他身邊,眼裏噙了淚:“你這又何苦?”

瞿東風又想咳嗽,忍了忍才道:“你難道不懂。這時候,誰抓住民心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羅卿卿思忖了一會兒東風的話,一陣恍然:“你是說,這個時候,南天明同樣是你的對手?”

瞿東風點頭:“我再不露麵,恐怕就沒有我的位置了。”說到這裏,他終於忍不住,又是一陣咳嗽。

羅卿卿撫著東風顫抖的後背,一時間、隻感到一陣無話可說。在這個逐鹿天下的競技場裏,隻有強者生存的法則。沒有絕對單純的人,也沒有毫無保留的絕對信任。天明靠民心幫助東風化解了這一劫,但是天明也同樣因為這件事迅速壯大了他在民眾裏的信望。這信望對東風是致命的要挾。尤其在這個時候,東風的身體根本不允許他再承擔繁重的工作。

她抬起手,撫摸著東風表情凝重的臉。她暗自歎了口氣,想:其實,這時候,讓天明代替東風執政金陵,也是一個最好不過的辦法。可是,依東風的性子,他怎麼甘心這種結局?

這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

瞿東風在半夜發起高燒,醫官診斷為患上了肺炎。

瞿東風一夜時睡時醒,睡著了,又不停地說著胡話。他眉頭一直擰成疙瘩,呼吸很不均暢,顯出很痛苦的樣子。隻有感到卿卿在身邊,他臉上的表情才會略微輕鬆一些。羅卿卿一夜沒睡,時刻注意著東風的動靜,幫他翻著身體,為他擦著汗。直到天光破曉,才實在抵不住疲倦,睡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陣咳嗽聲驚醒。她急忙坐起來,看到東風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捂住嘴咳嗽。

她端來一杯熱水,幫他止住了咳嗽,要他再躺下去休息。他卻說想跟她說說話。

他說,他剛剛做了個夢,夢見幾年前的一件事。那年,他穿了便衣去鄉間探望一個告老還鄉的老部下,途中經過一個醬油鋪子,覺著買醬油的小販有點眼熟,攀聊起來,才知道那人以前是西南軍某軍的軍長,鋪子裏的那幾個婆姨都是他當軍長時娶的小老婆。

他說到這裏,笑了一聲,笑聲淒涼:“我買了他一瓶醬油。那是我平生唯一打過的一次醬油。”

她自然知道他為什麼說這個故事。她沒有立刻說話,靜靜地理著思緒。屋裏靜謐昏暗,隻有靠窗的地方,透過窗簾滲進一些淡白色的陽光。嘀嗒,嘀嗒——能聽到雨水滑下屋簷、一聲一聲破碎的聲音。

“風,這幾天我一直想對你說句話。”

“什麼?”

“你對自己太不公平了。”

“嗯?”

“你從小在那樣的家庭裏長大,你學會文才武藝,權謀韜略;也學會適者生存,勾心鬥角。可是,你獨獨沒有學會如何善待自己。”

“善待自己?”

“小時候,廟裏的師傅常說,這世間一切都是無常,不管我們如何喜愛執著,總會有失去的時候。而俗世眾生總是不明事理,總想永遠抓住不放,抓住了還想要更多……小時候不明白師傅說的話,現在總算想透,若是善待自己,就該放下貪著,一切隨緣。”

“放下貪著,一切隨緣。”他重複了一遍,然後歎了口氣。

她也悠長的吐了口氣:“你是個何等聰明的人。其實,你心裏比誰都清楚,現在你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你再勞累下去。南天明是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因為,如果讓他上台,至少,他會比任何其他人更善待我們。你現在唯一的敵人,不是政變者,也不是天明,而是——你自己。你放不下。你不敢麵對放下之後的寂寞。”

他深深倒抽了一口氣。她的話就像一把匕首,撥開他的血肉,讓他內心的苦結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別說了。”他打斷她,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象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是的,卿卿說的沒有錯。這個依靠民眾推翻政變的對策本是他和南天明早先商量好的,他何嚐不知道這個對策是一把雙刃匕。雖然一直不肯正視,而事實上,也是他親手一步一步把事情推到今天的局麵。他有自信跟一切強大的對手對抗,但,他沒有信心能夠戰勝自己這個身體。天下不能一日無主。與其落到別人手裏,他倒寧願是被南天明取而代之,至少,南天明會善待卿卿和孩子們。

可是……

一想到一切盡失、困處愁城的日子,他實在忍不住不寒而栗。

如今的一切得來談何容易。又談何容易說放就放下呢?

她把他的頭摟進懷裏,用手指輕輕梳理著他的頭發,象對待一個異常脆弱的嬰兒:“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有個姑娘要被選進宮裏,她傷心極了,與家人抱頭痛哭,依依不舍。後來,她成了皇帝的寵妃。她吃著各國進貢的水果,睡在舒服的床上,想起當年離開家的情景,不禁想:當初何苦那麼難過呢?

他忍不住一笑:“好啊,你把我比成女人。”

好久沒見他真正笑過,她也忍不住一陣開心,捏了捏他的鼻子:“這是古書上的比喻。比喻人總是害怕變動,其實,也許另外一種生活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他看向窗外,隔著窗簾,什麼也看不到,又好像看到了很多東西。他何嚐沒有聽過這些道理,但是這時候經卿卿說出來,竟是這樣美妙宛如天籟。他心裏忽然變得很靜、很空,記憶就像海麵的陽光,浮泛開,到處都是斑斕光亮的顏色。

四周靜得不得了,他能聽到自己不均勻的呼吸。頭部一陣昏沉,恍恍惚惚裏,他好像看到少年時的自己,看到春天的風沙,冬天的大雪,以及秋天一望無際的天空……

他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他迷迷糊糊的閉上眼,對卿卿道:“我想回平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