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我們理論的落後,也是與思維方式的缺陷密切相關的。
理論的落後以及思維方式中存在的缺陷,原因自然是多方麵的。過去幾十年間我國特殊的經濟、社會、政治、意識形態的狀況,無疑是造成思維方法得不到健康發展的重要原因。但是,仔細追究下去,思維方式的缺陷本身又是我們過去那種教條主義、長官意誌、“左”傾僵化盛行的社會狀態的原因之一。況且,改革開放之後,經濟學界的學術空氣應該說是在社會科學諸學科中相對較好的,但理論思維方式卻也很難說有了大的改進;對那些已經引進了的現代理論往往也是詞句懂了,卻總也不能把握、理解和運用貫穿在其中的思維分析方法,從而總也不能把它們真正變成自己的理論。因此,我們不否認外界條件的作用,但也應該做些自我反省,找一找內在的原因。
一個(不是唯一)重要的因素是,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部分,我們傳統地缺乏嚴格的實證精神和抽象思維的能力;在別的領域裏這也許並不突出,甚至稱不上是缺陷,但在經濟學這個“皇冠明珠”的領域內,我們就顯得特別先天不足。
經驗主義哲學的鼻祖之一、法國哲學家孔德曾經把西方各種知識的發展過程分為三個階段:神學階段、形而上學階段和實證階段。我們不必同意這種簡單的劃分和孔德的“極端的經驗主義”,但可將這種劃分作為一種參照係,來對照一下中國的知識傳統給我們留下的痼疾。
我們的古學問,沒有經曆過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神學階段,甚至從來未形成嚴格意義上的自己的宗教。我們沒有一個絕對的、在一切人之上的上帝。盤古開完天地後便不知去向了,接下去的是“三皇五帝”。三皇者,天、地、人皇,前兩者主管自然,後者主管社會,並似乎從來就是“人”。後來存在於現實生活中主管社會的皇帝就更既是現實中的人,又是天子,於是才有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產生了兩方麵的結果:一方麵是既不形成真正的宗教,也形不成宗教對社會、對人的思維的絕對統治。中世紀的中國在思想領域內沒有西歐那麼黑暗,祖衝之不會像希帕莎(公元5世紀亞曆山大裏亞女數學家)那樣被活活剮死,從而導致了我們中世紀的古文明還算燦爛。另一方麵,沒有一個萬能的、無所不在的非人的上帝,人的主觀能動性便總有發揮作用的餘地(當然這主要是在人治社會的領域內),天子有按“朕意”行事的自由,知識分子們也可以根據自己的願望(或按古人的遺訓)構造出理想的模式勸諫君主、教化百姓,令社會照此運行。現實社會總是不可人意的,但既然天人合一,人可以支配一切,又有什麼客觀必然性需要實證呢?因此對社會問題的實證研究至少總是處於第二位的。事實上,西方知識的神學階段,從兩個方麵催化出後來的現代實證主義方法:教會的專製,迫使伽利略們必須小心求證到證據確鑿——如此尚不能打破愚昧和偏見,不如此就更要被視為巫術了;另一方麵,宗教本身,使得存在著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外在必然性這樣一種觀念,在西方人的心目中根深蒂固,“自然規律”這樣的概念很早就出現在西方社會科學包括經濟學的著作之中,並成為小心求證的對象。我們沒有宗教,也就從這兩個方麵使得實證精神,特別是社會科學研究中的實證精神,遲遲不得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