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喬納森·斯茂的奇事(2 / 3)

我們印度北部有一個土王,他的領土雖小,財產卻十分豐富。他的財產一半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另一半是他自己搜刮來的。他嗜財如命而且又非常吝嗇。叛亂以後,這土王聽到白人慘遭屠殺,一麵附和叛兵向白人抵抗,可又怕白人一旦得手,自身遭到不測,遲疑好久,不能決定。最後他想到一個兩全之策:他把所有的財產分成兩份,金銀錢幣都放在他宮中的保險櫃裏;珠寶鑽石另放在一個鐵箱裏,差一個扮作商人的親信帶到阿格拉碉堡來藏匿。如果叛兵得勝,就保住了金銀錢幣;如果白人得勝,金錢雖然丟失了,但保全了鑽石珠寶。他把財產這樣劃分後就投入了叛黨——因為他邊界上叛兵的實力很強大。先生你想想,他的財產是不是應該歸為始終盡忠於一方的人手裏。

這個被派來的喬裝商人化名阿奇麥特,現在阿格拉城內,他準備潛入堡內。他的同伴是我的同盟兄弟德斯特·阿克勃爾,他知道這個秘密。德斯特·阿克勃爾和我們約定今晚讓他從我們把守的堡門進來。他們不久就要來了,他知道莫郝米特·辛格跟我在等他。這個地方平靜得很,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到來,從此世界上就再沒有阿奇麥特這個商人了,而土王的寶物也就歸咱們幾人了。先生,您看怎樣?

在伍斯特爾州,生命被看得很重,被看成是神聖的,可是在這個殘殺焚掠、人人都朝不保夕的環境裏,就不大相同了。這個商人阿奇麥特的生死,在當時我覺得是無足輕重的,那批寶物打動了我。我想象著回老家以後怎樣支配這一筆財富,想象著當鄉親們看到我這個從來不幹好事的人帶著滿口袋的金幣回來,會怎樣地瞪大眼睛看我。因此,我下定決心,可是愛勃德勒·克汗以為我在猶豫,又緊逼了一句。

他說:‘先生,請您再考慮考慮,要是這個人被指揮官捉到,肯定會被處死刑,而且寶物充公,咱們一個錢也撈不到。既然他落到咱們手中,為什麼咱們不把他私下解決了平分他的寶物呢?寶物歸咱們和入了軍隊的銀庫還不是一樣。這些寶物足夠使咱們每人都變成巨富。咱們距離別人很遠,不會有人知道,您看還有比這個更好的主意嗎?先生,請您再表示一下,您是和我們一道呢,還是要做我們的敵人?’

我說:‘我的心和靈魂都與你們同在。’

他把槍還給我,說:‘好極了,我們相信您的誓言和我們的一樣,會永遠被遵守。現在隻有等待著我的盟弟和那個商人了。’

我問道:‘那麼,你盟弟知道咱們的計劃嗎?’

‘他是主謀,一切都是他策劃的。咱們去門外,陪莫郝米特·辛格一同站崗吧。’

那時正好雨季開始,雨還沒有停。棕色的濃雲在天上飄來飄去,夜色迷蒙,隔一箭之地的距離就看不清楚了。我們的門前是一個城壕,壕裏的積水有些地方差不多已經幹涸了,很容易走過來。我們就站在那裏,靜待著那個前來送死的人。

忽然間,壕對岸有一個被遮著的燈光在堤前消失了,不久又重新出現,並朝著我們慢慢走來。

我叫道:‘他們來了!’

愛勃德勒輕輕說道:‘請您照例盤問他,可是不要嚇唬他,把他交給我們帶進門裏,您在外邊守衛,我們自有辦法。把燈準備好,免得認錯人。’

那閃閃燈光向前移動,時停時進,直到看見兩個黑影到了壕的對岸。我等他們下了壕溝,涉過積水,爬了上岸,我才放低聲音問道:‘來人是誰?’

來人應聲答道:‘是朋友。’

我把燈朝他們照了照,前麵是個個子極高的印度人,滿臉黑胡須長過了腰帶,除了在舞台上,我從沒見過這樣高大的人。另外那個人是個矮小的、胖得滾圓的家夥,纏著大黃包頭,手裏拿著一個圍巾裹著的包。他似乎害怕得全身發抖,他的手抽動得就像瘧疾發作了一樣。他像一隻鑽出洞外的老鼠,不停地左顧右盼,兩隻小眼睛閃閃發亮。我想,殺死這個人未免有些不忍,可是一想到寶物,我的心立即變成鐵石。他看見我是白種人,不禁歡喜地朝我跑來。

他喘息著說道:‘先生,請保護我,請你保護我這個逃難的商人阿奇麥特吧。我從拉吉起塔諾來到阿格拉碉堡避難。我曾被搶劫、鞭打和侮辱,因為過去我是你們軍隊的朋友。現在我和我的東西都安全,真是萬分感謝。’

我問道:‘包裏邊是什麼?’

他答道,‘一個鐵箱子,裏邊有一兩件祖傳的東西,別人拿去不值錢,可我舍不得丟。我不是討飯的窮人,如果您的長官能允許我在這裏住下的話,我一定給您——年輕的先生和您的長官一些報酬。’

我不敢再跟他說下去了。我越看他那張可憐的小胖臉,越不忍心殺他,還不如早點把他結果了。

我說:‘把他押到總部去。’

兩個印度兵一左一右帶他進了黑黑的門道,那個高個子跟在後麵。從沒有像這樣被四麵包圍著、難逃活命的人了,我提著燈獨自守在門外。

我能聽到他們走在寂靜長廊上的腳步聲。忽然,聲音停止了,接著就是格鬥扭打的聲音。不久,忽然有人呼吸急促地向我奔來,我大吃一驚。我舉著燈朝門裏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個小胖子,滿臉流血向前狂奔,那高個子拿著刀像一隻老虎似的緊緊追在後麵。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商人跑得那樣快,追的人眼看追不上了。我知道,如果他能越過我跑出門外,就很可能得救。我本已動了惻隱之心,想留他一命,可是一想到寶物,便又硬起心腸。等他跑近時,我就把我的明火槍向他的兩腿之間掄了過去,他被絆得像隻被射中的兔子似的翻了兩個滾。還沒等他爬起來,那印度兵就追了上來,在他的肋旁紮了兩刀。他沒有掙紮,也沒有哼聲,就躺在地下不動了。我想或許他在絆倒的時候就已經摔死了。先生們,你們看,不管對我是否有利,我把經過都如實招供了。

說到這裏他停住了,伸出戴著銬子的手,接過了福爾摩斯替他斟的加水威士忌酒。我覺得不光是他那殘酷的行為,就是從他在述說這段故事時滿不在乎的神情裏,也可以想象出這個人的極端殘忍和狠毒。無論將來他得到什麼刑罰,我不會對他表示同情。夏洛克·福爾摩斯和瓊斯坐在那裏,手放在膝上,側耳傾聽,也露出厭惡的神氣。斯茂也許也看出來了,因為在他繼續說下去時,聲音和動作裏都帶著幾分抗拒。

他說:“當然了,這些事實的確萬分糟糕。可是我倒想知道,處在我的地位上,究竟有多少人會寧可被殺也不要那些寶物?還有一層,他一進堡壘,就形成了我們兩個人必須死一個的形勢;如果他跑出堡外,整件事情就會被暴露,我要受軍事審判被槍決——因為,那個時刻,定刑是不會從寬的。”

福爾摩斯截斷他的話說:“接著說你的事吧。”

愛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爾和我把屍身抬了進去。他身子雖然矮,可真夠重的。莫郝米特·辛格留在外麵守門。我們把他抬進已經預備好的地方,這兒離堡門相當遠,通過一條彎曲的甬道進入一間空無一物的大廳,屋子的磚牆全都破碎不堪,地上有一凹坑,正好當作天然的墓穴。我們把阿奇麥特的屍身放了進去,用碎磚掩蓋好了,弄完以後我們就回去驗看寶物了。

鐵箱還在阿奇麥特被打倒的地方,也就是現在放在桌上的這個箱子,鑰匙用絲繩係在箱子蓋上的刻花的提柄上邊。我們把箱子打開,箱內的珠寶因燈光照耀,發出燦爛的光輝,就如同我幼年在波舒爾時在故事裏讀過的和我當時想象過的一樣。這些珠寶讓人眼花繚亂。我大飽眼福之後,就動手把珠寶列了一張清單。裏麵有一百四十三顆上等鑽石,包括一顆叫作‘大摩格爾’的,據說是世界上第二顆最大的鑽石,還有九十七塊上好的翡翠,一百七十塊紅寶石(其中有些是小的),四十塊紅玉,二百一十塊青玉,六十一塊瑪瑙,許多綠玉、縞瑪瑙、貓眼石、土耳其玉和我那時還不認得的其他寶石,可後來我就漸漸地認識了。除此之外,還有三百多顆精圓的珍珠,其中有十二顆珍珠是鑲在一個金項圈上的。從櫻沼別墅拿回寶箱以後,經過點驗,別的都在,就少了這個項圈。

我們點過以後就把寶物放回箱裏,拿到堡外給莫郝米特·辛格看了一遍。之後我們又重新隆重地宣誓:要團結一致謹守秘密。我們決定把寶箱藏匿起來,等大局平定後再來平均夥分。當時分贓物是不妥的,因為珠寶價值太高,如果在我們身上被發現了,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再說我們的住處也沒有能夠藏箱子的地方。因此我們就把箱子搬到埋屍的那間屋子去,從最完整的一麵牆上拆下幾塊磚,把箱子放進去,再把磚放回,掩蓋嚴密。我們小心地記清了藏寶的地方,第二天我畫了四張圖,每人各執一張,下麵寫了四個人的簽名作為我們起誓的標記:從此以後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要代表四個人的利益,不得獨自吞沒。我可以對天起誓,我從沒違反過這個誓言。

好啦,之後印度的叛變結果如何,也用不著我告訴你們了。從威爾遜占領了德裏,考林爵士收複了拉克瑙以後,叛亂就瓦解了。新的軍隊紛紛到來。納諾·薩希布在國境線上逃跑了,葛雷特亥德上校帶領著一個急行縱隊來阿格拉肅清叛兵,全國似乎已漸漸恢複了和氣狀態。我們四個人盼著不久後就可以平分贓物、遠走高飛了,可是轉眼之間我們的希望就成了泡影,因為我們殺阿奇麥特的事被曝光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土王因為信任阿奇麥特,所以才把寶物交給他。可是東方人疑心太大,於是土王又派了一個更親信的仆人跟在後麵,暗查阿奇麥特的行動,並且命令這仆人要盯緊阿奇麥特。那晚他在後麵悄悄跟隨,眼看阿奇麥特進了堡門。他以為阿奇麥特在堡裏已經安頓妥當,所以第二天就設法進入堡內,可是怎樣也找不到阿奇麥特。他覺得事情太離奇了,就和守衛的班長談了,班長又向司令官做了報告,因此在全堡內立刻做了一次細密的搜查,發現了屍身。在我們還自以為安全的時候,就被以謀殺罪被逮捕了——三個人是當時的守衛,其餘一人是和被害者同來的。在審訊中沒有人談到寶物,因為那個土王已被罷黜並被逐出印度,已經沒有人跟寶物有直接關係了。可是謀殺案情確鑿,我們四人被判定為凶手。三個印度人被判終身監禁,我被判死刑,可是後來我得到減刑,和他們一樣。

我們的處境很是奇特。我們四個人被判徒刑,今生恐怕再難恢複自由,可同時我們四個人又共同保守著一個秘密,隻要能夠利用寶物,就可以立即成為富翁享清福。最難忍受的就是:明知大宗寶物在外麵等著我們取用,可是我們卻還要為了吃些糙米、喝口涼水而受禁卒的任意淩辱,我急得要發瘋了,幸好我生性倔強,還能耐心忍受,等候時機。

最後,好像時機到了。我由阿格拉被轉押到馬德拉斯,又從那裏被轉到安達曼群島的布雷爾島。島上白種人囚犯很少,又因為一開始我就表現得不錯,不久就受到了特殊待遇。在亥瑞厄特山麓的好望城裏,我得到了一間自己居住的小茅屋,很是自在。那是座可怕的熱病流行的島,離我們不遠處就有吃人的生番部落,生番一有機會就向我們射毒刺。在那裏我們整天忙於開墾、挖溝和種薯蕷,還有許多其他雜差,到夜晚我們才能有些閑暇。我還學會了為外科醫師調劑配方,對外科技術也學得一知半解了。我時刻尋找逃走的機會,可這裏離任何大陸都有幾百英裏,而且附近一帶海麵上風很小,甚至沒風。因此,想要逃跑,簡直太難了。

外科醫師薩莫吞是一個活潑而且喜歡玩樂的青年,每晚常有駐軍的青年軍官去他家玩牌賭錢。我配藥的外科手術室和他的客廳隻有一牆之隔,有一個小窗相通。我在手術室裏有時覺得煩悶,就常常熄滅手術室的燈,站在窗前聽他們談話,看他們賭錢。我自己本身也好玩牌,在一旁看看也很過牌癮。他們常常在一起的有帶領土人軍隊的舒爾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布羅姆利·布勞恩中尉和這位醫師本人,此外還有兩三個司獄的官員。這幾個官員都是玩牌老手,賭技很精。他們幾個人湊成一夥,玩起來很是痛快。

不久,我就發現了一個情況:每回賭錢老是司獄官員們贏,軍官們輸。我可不是說這裏邊有什麼弊病,隻是因為司獄官員們自從來到安達曼群島,就每天無事可做,隻好拿著玩牌消磨時光,日久熟練,技術也就精了。軍官們技術不高,所以逢賭必輸,他們越輸越急,下的注就越大,因此軍官們在經濟上一天比一天窘困,其中舒爾托少校輸得最多。起初他還用錢幣鈔票,後來錢輸光了,隻好用期票賭,有時他稍微贏一點兒,膽子一大,接著就輸得更多,以致他整天愁眉苦臉,借酒澆愁。

一晚他輸得比平常更多,當時我正在茅屋外乘涼,他和摩斯坦上尉緩步回營。他們兩個是極好的朋友,整日形影不離。這位少校抱怨他賭運不佳。

經過茅屋時,他和上尉說道:‘摩斯坦,怎麼辦?我可毀了,我要辭職了。’

上尉拍著他的肩說:‘老兄,沒什麼大不了,比這更糟糕的情況我都有過呢,可是……’我隻能聽到這些,可這已經夠讓我動腦筋了。

兩天後,當舒爾托少校在海濱散步時,我趁機上前跟他說話。

我說:‘少校,我有事向您請教。’

他拿開口裏銜著的雪茄煙,問道:‘斯茂,什麼事?’

我道:‘先生,我要請教您,如果有埋藏的寶物,應當交給誰比較合適?我知道一批價值五十萬鎊的寶物埋藏的地點;既然我自己不能用,我想最好還是把它交給有關當局,沒準他們會縮短我的刑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