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空屋驚險記(1 / 3)

一八九四年春,一個引起全倫敦關注的、並使上流社會為之感到驚恐的謀殺案在倫敦發生了,那就是羅諾德·阿德爾謀殺案。

在警方調查中公布的詳細案情大家都知道了,但有許多細節被刪去了。因為起訴理由很充足,沒有必要公開全部證據。隻是到現在,將近十年之後,我才被允許補充破案過程中一些短缺的環節。這件案子本身是耐人尋味的,但比起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局,這點趣味在我看來實在算不上什麼。因為這件案子的結局在我一生所經曆的冒險事件中是最讓人震驚和詫異的了。即使過了這麼長的時間,現在一想起它來依然讓我毛骨悚然,並且使我重溫那種高興、驚奇而又懷疑的情緒,當時這心情像突然湧來的潮水一般,完全淹沒了我的神誌。讓我向那些關心我的讀者大眾說一句話:不要責怪我沒有讓你們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不是他親口下令禁止我那樣做的話,恐怕你們已經知道一切了。直到上個月三號,我才恢複了言論自由,禁令取消了。

其實我不說大家應該都能想到,由於跟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密切交往,耳濡目染,我也對刑事案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在他失蹤以後,凡是公開發表的疑案,我都一一讀過,從不遺漏。我還不止一次地試著用他的方法來解釋這些疑案,雖然並不算很成功。但是,沒有任何疑案像羅諾德·阿德爾的慘死那樣把我吸引住。當我讀到審訊時提出的證據並據此判決未查明的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謀殺罪時,我從來沒有這麼清醒地意識到福爾摩斯先生的去世給社會帶來的損失。我敢肯定這件怪事中有幾點一定會特別吸引他。而且這位歐洲首屈一指的刑事偵探,以他訓練有素的觀察力和敏捷的頭腦,很可能彌補警方力量之不足,更可能促使他們提前行動。我整日巡回出診,腦子裏卻想著這件案子,找不到一個自己認為是理由充分的解釋。現在,我想把法官公布的案情簡單地重複一遍。

被謀殺之人——羅諾德·阿德爾,是澳大利亞某殖民地總督梅魯斯伯爵的次子。阿德爾的母親從澳大利亞回國來做白內障手術,跟兒子阿德爾和女兒希爾達一起住在公園路427號。這個年輕人出入上流社會,就大家所知,他並無仇人,也沒有什麼惡習。他跟卡斯特爾斯的伊迪絲·伍德利小姐訂過婚,但幾個月前雙方同意解除婚約,事後也看不出有多深的留戀。他平日的時間都消磨在一個狹小、保守的圈子裏,因為他天性冷漠,習慣於無變化的生活。然而,就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夜裏十點至十一點二十分之間,死亡走向了他——一個閑散懶惰的青年,他的死離奇到常人都無法想象。

羅諾德·阿德爾平時喜歡玩牌,一玩起來就沒完沒了,當然賭注也會由小到大,他是鮑爾溫、卡文狄希和巴格特爾三個紙牌俱樂部的會員。他遇害的那天,晚飯後在卡文狄希俱樂部玩了一盤惠斯特。當天下午他也在那兒打過牌。跟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約翰·哈代爵士和莫蘭上校證明他們打的是惠斯特,每人的牌好壞差不多,阿德爾大概輸了五鎊,不會更多。他有一筆可觀的財產,像這樣的輸贏決不至於對他有什麼影響。他幾乎每天不是在這個俱樂部就在那個俱樂部打牌,但是他打得小心謹慎,並且常常是贏了才離開牌桌的。證詞中曾提到幾星期前,他跟莫蘭上校作為一家,一口氣贏了哥德菲·米爾納和巴爾莫洛勳爵四百二十鎊之多。報告中有關他的近況僅此而已。

出事的那天晚上,他還是去了俱樂部,從俱樂部出來到家是十點整。他母親和妹妹上親戚家串門去了。女仆供述聽見他走進二樓的前廳——就是他經常當作品居室的那間屋子。她已經在屋裏生好了火,因為冒煙她把窗戶打開了。一直到十一點二十分,梅魯斯夫人和女兒回來以前,屋裏都沒有動靜。梅魯斯夫人想進她兒子屋裏去說聲晚安,發現房門從裏邊鎖上了。母女二人叫喊、敲門都不見答應。於是找來人把門撞開,隻見這個不幸的青年躺在桌邊,腦袋被一顆左輪子彈擊碎,模樣很可怕,可是屋裏不見任何武器。桌上擺著兩張十鎊的鈔票和總共十一鎊十先令的金幣和銀幣,這些錢碼鋪了十小堆,數目多少不一。還有兩張紙條,上麵寫的是數字和幾個俱樂部的朋友的名字,可想而知臨死前他正在算自己到底是輸了還是贏了。

通過對現場的詳細檢查,案情變得更加複雜了。第一,舉不出理由來說明為什麼這個年輕人要從屋裏把門插上。這有可能是凶手把門插上了,然後從窗戶逃跑。由窗口到地麵的距離至少有三十英尺,窗下的花壇裏正開滿了番紅花。可是花叢和地麵都不像被人踩過,在房子和街道之間的一塊狹長的草地上也沒有任何痕跡。因此,很明顯是年輕人自己把門插上的。假使有人能用左輪手槍從外麵對準窗口放一槍,而且造成這樣的致命傷,這人必定是個出色的射手。另外,公園路是一條行人川流不息的大道,離這所房子不到一百碼的地方就有馬車站。這兒已經打死了人,還有一顆像所有鉛頭子彈那樣射出後就會開花的左輪子彈和它造成的立刻致死的創傷,但當時卻沒有人聽到槍聲。公園路奇案的這些情況,由於找不出動機而變得更加複雜。前麵我已經說過阿德爾沒有一個仇人,而且屋裏值錢的東西也未曾動過。

我幾乎每天都在思考這些情報,一心想找一個理論來破解這個案子,因為我親愛的故友稱它為破案的起點。傍晚,我漫步穿過公園,大約在六點走到了公園路連接牛津街的街頭。一群遊手好閑的人聚在人行道上,他們都仰起頭望著一扇窗戶。他們給我指出了我特地要來瞧瞧的那所房子。一個戴著墨鏡的瘦高個子,我非常懷疑他是個便衣偵探,正在講他自己的某種推測,其他人都圍著聽。我盡量往前湊過去,但他的議論聽起來實在荒謬,我有點厭惡地又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正在這時我撞在後麵一個殘疾的老人身上,把他抱著的幾本書碰掉在地上。記得當我撿起那些書的時候,看見其中一本書名是《樹木崇拜的起源》。這使我想到老人必定是個窮藏書家,收集一些不見經傳的書籍作為職業或者作為愛好。我極力為這意料不到的事道歉,可是不巧被我碰掉的這幾本書顯然在它們的主人眼裏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他朝我怒吼了一聲,憤怒地轉身走了,他那彎曲的背還有灰白胡子都讓我記憶猶新。

雖然我曾多次留意公園路427號,但毫無發現。這所房子和大街隻隔著一道半截是柵欄的矮牆,高不過五英尺,因此任何人想進花園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戶可完全夠不著,因為牆外麵沒有水管或者別的東西可以幫助身體輕巧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感到迷惑不解,隻得折回肯辛頓。我在書房裏待了沒到五分鍾,女仆進來說有人要見我。來者不善,居然是我曾碰巧遇到的藏書老人。他灰白的須發中露出那張輪廓分明而幹瘦的臉,右臂下挾著他心愛的書,至少有十來本。

“先生,您沒想到是我吧。”他的聲音奇怪而嘶啞。

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是他。

“我感到挺內疚的,先生。剛才我一瘸一拐地在您後頭跟著走,碰巧瞧見您走進這所房子。我對自己說我要進來看看那位好心的紳士,向他因為剛才我的粗暴態度道歉,但我並沒有惡意,還要謝謝他幫我撿書。”

“這點小事您也能放心上。”我說,“能否告訴我您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我不是跟您拉關係,先生,我的小書店就在教堂街拐角的地方,可以算是您的街坊。大概您也收藏書吧,先生。這兒有《英國鳥類》《克圖拉斯》《聖戰》——非常便宜,每本都很便宜。再來五本書您就可以正好把那第二層的空當填滿。因為有些空缺,是不是看起來不太整齊呢?”

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書架。等我回過頭來,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就隔著書桌站在那兒對我微笑。我站了起來,吃驚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鍾,然後我好像是暈過去了,這是我平生頭一回,也是末一回。我的眼前閃現的白霧突然消失了,這時我才回過神來,福爾摩斯先生正坐在我的椅子上,手裏拿著他隨身帶的扁酒瓶。

這時一個很熟的聲音說:“親愛的華生,非常抱歉。萬萬沒想到你是這樣膽小。”

我緊緊抓住他的雙臂。

“真的是你嗎?福爾摩斯先生!”我大喊了一聲,“難道您還活著?您不是掉下深淵了嗎?”

“先等等,”他說,“你真覺得你已經靈魂附體了?我這戲劇性的出現讓你魂飛魄散了吧。”

“我已經恢複正常了。可是說真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世界上這麼多人,單單會是你在我書房中站著。”我又抓他的另一隻袖子,摸著裏麵那隻精瘦而有力的手臂。“可是不管怎樣,您不是鬼,”我說,“親愛的朋友,看到您我太高興了。您先坐下,給我仔細講講您是怎樣從那可怕的深淵中出來的。”

他在我對麵坐下,還是跟以前一樣若無其事地點燃了一支煙。他全身裹在一件賣書商人穿的破舊長外套裏,剩下看得見的隻有那一堆白發和放在桌上的舊書。福爾摩斯先生顯得比以前更加清瘦、機警。他那臉上顯現出來的蒼白表明他這段時間生活得不規律,受了不少苦。

“我終於可以站直了,”他說,“讓一個高個子一連幾小時把身長去掉三英寸多實在是件讓人很難忍受的事。我親愛的老朋友,咱們——如果我可以求你合作的話——麵前還有一個晚上的艱險工作。但是等這項任務完成後我才能告訴你那件事情。”

“我希望您能立刻告訴我。”

“今天晚上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不管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我都沒意見。”

“跟以前一樣。咱們出發前還有時間吃點晚飯。好吧,就說說那個峽穀。我從峽穀中逃出來並沒有多大困難。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掉進去。”

“啊,沒掉進去?”

“是的。我根本沒有掉進去。我給你的便條可完全是真的。當我發覺模樣可憎的莫裏亞蒂教授站在那條停肯虯踩地帶的窄道上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我的末日到了。在他的灰色眼睛中,我覺察到一個無情的意圖。於是我跟他交談了幾句,得到他彬彬有禮的許可,寫了那封後來你收到的短信。我把信、煙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裏,就沿著那條窄道往前走,莫裏亞蒂仍緊跟著我。我走到盡頭便無路可去了。他並沒有掏出武器,卻突然衝過來把我抱住。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完了,隻急著對我報複。我們兩人在瀑布邊上扭成一團。但是我懂點日本式摔跤,過去有好幾次都用上了這一手。我從他的兩臂中退了出來。他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瘋狂地踢了幾下,兩手向空中亂抓。盡管他費了很大的氣力,仍舊無法保持平衡而掉下去了。我伸出頭看他掉到一塊岩石上,然後又被彈出去掉進了水裏。”

我全神貫注地聽福爾摩斯先生的這段解釋,可是他卻漫不經心地邊抽煙邊說。

“那腳印呢?”我大聲說,“我親眼看見那條路上有兩個人往前走的腳印,沒有回來的腳印。”

聽我慢慢講吧。就在教授掉進深淵的一刹那,我忽然想到命運給我安排了再巧不過的機會。我知道不僅是莫裏亞蒂一個人曾經發誓要置我於死地,至少還有三個人,他們要向我報複的欲望隻會由於他們首領的死亡而變得更強烈。他們都是最危險的人。這三人當中,準有一個會找到我。另一方麵,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這幾個人就會隨便行動,很快露麵,這樣我遲早能消滅他們。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宣布我仍在人間。人的大腦很活躍,在莫裏亞蒂還沒有沉到萊辛巴赫瀑布下的深潭底之前我就想好了一切。

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懸崖。在你那篇我後來讀得津津有味的生動描述中,你斷言那是絕壁。你說的不完全對。懸崖上仍有露在外麵的幾個窄小的立足點,並且有一塊很像岩架的地方。想要一直爬上那麼高的峭壁顯然是不可能的,再想順著那條濕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腳印也同樣不可能。當然,我也可以像在過去類似場合做過的那樣把鞋倒穿,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現三對腳印,無疑會使人想到這是仆人的手法。所以,總體來看,最好冒險爬上去。這可不是一件叫我高興的事,華生。瀑布在我腳下隆隆作響。我不是個富於幻想的人,但是一點不假,我仿佛聽見莫裏亞蒂的聲音從深淵中衝著我喊叫。好幾次當我手沒抓住身邊的草叢或是腳從濕濕的岩石缺口中滑下來的時候,我想我完了。但是我拚命往上爬,終於爬上一塊有幾英尺寬的岩架,上麵長著柔軟的綠苔,在那兒我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看見。親愛的華生,就在你和你的隨從檢查我死亡的現場的時候,我就躺在岩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