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祖父在老家的所作所為,父親在他的《灰色的童年》裏有比較隱諱的敘述:"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招待四方朋友。"價錢究竟怎麼個"荒唐離奇"法呢?據叔祖父和父親說,因為有了錢,祖父執意要蓋磚瓦房。要知道,在魯西平原黃河泛區的官莊,雖然當地的土質是黏性土壤,適合燒磚造瓦,但在那個年代,磚瓦的價錢是很高的。祖父要蓋一座氣派的四合院,東西南北四房各五間,磚瓦很難買到。於是,他就出大價錢引誘別人拆掉自家房子,將磚瓦賣給他。價錢究竟多高,無從考查,但肯定不低。此外,他招待朋友的方式也很離奇。他要顯示自己有錢,便常走到集上,在飯館裏宣布:"今天在座各位盡情吃喝,飯錢、酒錢,都包在咱季七爺身上啦!"真是一派暴發戶加山東好漢的氣派。後來,他又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輸錢自不必說。
在濟南的叔祖父,鞭長莫及,管不了他。沒過多久,房子建起來了,但叔祖父弄回去的錢也讓祖父揮霍完了。接著,為了擺闊和賭博,他就掉過頭來拆自己的房子,賣磚賣瓦,賣地,最後隻剩下一座西屋矗立在原地。祖父又回到了往日一貧如洗的生活。1911 年,父親出生了。父親的小名起先叫喜兒,過了十天,因為城裏的秋妹降生,便將小名改成了雙喜。後來又有兩個妹妹出生,就是昵稱香妹的大妹妹和名字叫淑林的小妹妹。大妹妹壓根兒就沒有起名,一直叫香妹。
叔祖父在濟南有了家,可是這個家沒有男孩,隻有秋妹一個女孩兒。那時,我父親正在家鄉的黃土地裏玩耍。1917年,父親滿6歲的時候,叔祖父和祖父商量,把他從家鄉接到濟南,為的是讓季家獨苗男孩好好讀書,傳承子嗣。祖父哥倆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給我父親娶兩房媳婦,農村裏一房,城裏一房。在農村的媳婦生的孩子(最好是男孩)歸祖父,城裏生的孩子(更希望是男孩)歸叔祖父。這樣,父親就坐著驢車被祖父送到了濟南城裏。於是,濟南叔祖父家就有了四口人:叔祖父母、女兒季惠林和我父親。後來,父親的小妹妹季淑林也來到濟南,就成了一個五口之家。香妹沒有進城,一直在農村生活,後來嫁到善董莊的董家。
父親在城裏讀書、成長。他對來濟南後到前往德國留學的這段時期的生活,有許多敘述,我不再重複。值得說一說的是,這段時期的生活,給幼年的父親情感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甚至影響一生。當懵懵懂懂來到山東省首府濟南的時候,他感覺簡直是如同到了天堂,他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以前夢寐以求的、視為龍肝鳳髓的白麵饅頭,即所謂"白的",要吃自然不成問題,衣著上也城市化了。可是,生活改善了,精神上的壓抑卻使他難以忍受。
生活在叔父和嬸母的照顧下,令父親感到極端的拘謹。父親說,叔父脾氣"乖張",嬸母心眼狹小,嬸母對待他的態度和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的態度,有天壤之別。叔祖父不是一個惡人,但也無意另眼看待自己的親侄兒。而且叔祖父天性使然,為人極端嚴肅刻板,平日總是板著臉,很難看到笑容。父親說,叔父隻有在酒足飯飽後、打麻將牌剛好和了一個滿貫時,才會露出一絲笑容。一則這是本性,一則恐怕是由於環境的壓力——叔祖父進城後遭受困境太多,身上承受的壓力太大。父親來到叔祖父家,並沒有履行過繼手續,因此仍稱呼叔祖父和叔祖母為叔父、嬸母。這本身就有點"見外"的意味,不像我和姐姐從小就稱呼他們為爺爺、奶奶。
不久之前,父親和我一起回憶往事,就說起了當年進城的情形。他說,嬸母很少給他做衣服,即便做了,給親生女兒用的料子是府綢,給他用的是粗布。粗布質地粗糙,價錢很便宜。父親每天要花三個銅板才能吃飽,可嬸母偏隻給他兩個,父親隻好每天餓著肚子。更為難的是,每天要錢時,年幼的父親總要醞釀良久,鼓足勇氣才能開口。另外,由於秋妹嫁的人家是濟南富裕大戶弭家。嬸母總會讓父親到西關上元街秋妹家去,當然不是讓他去玩,而是去"朝拜"。父親很不樂意去獻殷勤、巴結討好,嬸母對此極為不滿。秋妹的丈夫叫弭菊田,是弭家的二少爺,每次到佛山街嶽丈家做客,少言寡語,不懂禮數。每次離開的時候,總是說走就走,叔祖父每次都狼狽地趕在後麵送客,父親對此很不以為然。
這些小事,父親一直裝在腦子裏,八九十年後還會提及,可見印象之深。由此可以推斷,一定還有更多的事情使父親耿耿於懷。這些看上去極為瑣碎的事情,無形中影響了父親童心的發展。父親曾經說過:"我不能說叔嬸虐待我,那樣說是謊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視……時間一長,性格就會受到影響。"父親說,他對叔父隻有感激,沒有感情,對於叔父將他接到城裏雖然滿心感激,但是這件事究竟如何看待,一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想好。叔祖父讓他進城,隻因為他是個男孩,可以為季家傳宗接代。進城可以讀書,可以發達,但是要拋別父母,受人歧視,寄人籬下。要是自己選擇,父親會選擇什麼呢?
把父親接進城,叔祖父的一件大事就是給父親成親。那時,我們家住在佛山街上段柴火市的對麵,租用的是馬家的房子。整個院子呈長方形,前院由季家居住,後院由彭家居住。彭家的來源我不甚了解,據說源於南方的大姓。當時彭家有四位兄弟。二大爺和二大娘除了生下我的大舅、三舅、四舅,還生了三個女孩,就是我的大姨、二姨、四姨。四大爺也就是我的親外公,生了一個男孩即我的二舅,以及一個女孩即我的母親,排行第三。還和續弦的夫人生了一個男孩,就是我的五舅。因此,我有五個舅舅,三個姨。當時,我父親和四位姑娘同院居住,雖然是前後院,交往仍然頗多。論美,父親最為稱讚的是叫做"小姐姐"的二姐,說她的形象"不同凡俗(的)標致",用什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形容都嫌不恰當。即便在數十年後(2002年),他還引用數首宋詞進行描述,可見他對二姐的讚慕——
《江城子》:膩紅勻臉襯檀唇,晚妝新,暗傷春。手撚花枝,誰會兩眉顰?
《雨中華慢》:嫩臉羞娥,因甚化作行雲,卻返巫陽。
《三部樂》:美人如月,乍見掩暮雲,更增妍絕。算應無恨,安用陰晴圓缺。
《鷓鴣天》:羅帶雙垂畫不成,人嬌態最輕盈。酥胸斜抱天邊月,玉手輕彈水麵冰。無限事,許多情。四弦絲竹苦叮嚀。饒君拔盡相思調,待聽梧桐葉落聲。
不過讚慕歸讚慕,父親可沒有娶她的想法。因為父親頗有自知之明,按他自己的說法,當時的他"語不驚人,貌不壓眾,隻不過是寄人籬下的一隻醜小鴨",不敢有非分之想。那時,父親盡管處於醜小鴨階段,但和被稱作"荷姐"的四姐關係非常好。四姐"雖然比不上她姐姐的花容月貌,但看上去也賞心悅目,伶俐,靈活,頗有些耐看的地方"。她經常到前院和父親聊天說笑,恐怕心裏也已經有意於父親。那個年代,男女即便已經相互愛慕,也隻能心照不宣。在父親的心裏,四姐就是他心裏向往的理想夫人。在四姐的心裏,至少也是喜歡父親並願意嫁給他的。但這種事情哪能由他們自己來決定!荷姐的母親,也就是二大娘,看不上醜小鴨。當時叔祖父並不發達,父親又剛從農村來,鄉土氣未消,貌不出眾,她哪能把自己的親女兒嫁給這麼個農村娃。叔祖父母更不知道侄子已經有了意中人,當然不會去指婚、撮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