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兩家議定將四大爺的女兒三姐彭德華嫁給父親。其中原因,雖然不能擺在桌麵上,但是從後來四姐嫁給殷實富戶的子弟劉少言家的情形,便可以推測,那是二大娘偏心眼的結果。後來,父親從德國留洋回來,成了博士、教授,而劉家漸行破落,那時便有人說,三姐命好,有福人不用忙,稱讚母親嫁得好。這是後話。這樣,1929年,父親便與母親結婚了。說起來,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可是卻影響了父親和母親的一生。這其實並不是什麼"福",而是我們這一家的"隱患",說它是"禍"也不為過。由此發生的具有悲劇色彩的故事,隨著年月的逝去,便逐漸顯現出來。
1930年,父親考入了清華大學。在這之前,他高中畢業以後,曾經在濟南考過郵局的差事,可是竟然沒有考中。去郵局做職員,是叔祖父給父親定下的人生目標。鐵飯碗嘛! 但是,一個在高中裏連續三年考了六個甲等第一名的學生,竟然考不上郵局的小職員,這是不可思議的。就這個問題我曾問過父親,以他當時的學習成績為什麼沒能考上郵局職員。他說已經記不得是什麼原因了,不過有一點十分清楚,那就是他實在是不願意去當那個郵局職員。我猜測,一種可能是父親弄虛作假,故意不讓自己考取;一種可能就是有人走了後門,把父親給排擠掉了。
當然,他那時候並不知道,不去郵局做職員,而去讀大學,這一輩子的前程就會大不一樣。那時候,父親雖然胸無大誌,但也不願意在郵局裏度過一生。當時,一般家庭大半不要求子女深造,讀完了小學、初中,最多是高中,就去謀個小職員的職業,最好是去鐵路、郵局、稅務、銀行等部門,因為那是"鐵飯碗",然後生兒育女,終了一生。當時,即便是當上職員,有了工作,也是"混"日子。人們在街上相遇,除了問"吃了嗎","哪兒去",更多的是問 "在哪裏混",現在聽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在清華大學四年的學習生活,父親沒有詳細地敘述過,但可以在他稀少的敘述和《清華園日記》裏了解到一些情況。他選擇了西洋文學這一專業,也以一篇論述德國詩人荷爾德林(F·Hlderlin)早期詩作的論文取得學士學位。父親的日記裏記載,他幾乎每天都在讀荷爾德林。因此,我對於父親對荷爾德林感興趣,甚至以此作學士論文很好奇。為此,我去查閱荷爾德林的資料,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德國抒情詩人,生活於18至19世紀。他的早期詩歌受克洛普施托克和席勒的影響,洋溢著革命熱情,多以古典頌歌體的形式謳歌自由、和諧、友誼和大自然。但是他的價值卻是在他去世一百多年後,也就是20世紀中葉,才被發現的,那正好是父親在清華求學的時期。
從這裏可以看出父親當時的思想狀況。父親那時也許正夢想著成為一個詩人,恐怕也有一些革命熱情,但是卻沒有投身革命的勇氣和打算,否則,他應該接受胡喬木的建議加入共產黨。至於做詩人,父親好像沒有明確說過。從他的日記看,讀大學的時候,父親沒有寫過什麼詩,也沒有做詩人的誌向,倒是開始寫起了散文,並對自己是否會成為一個散文家有著憧憬。另外從他一生寫作的情況來看,除去生命後期的一首《泰山頌》之外,他從沒有再寫過更不要說發表詩作了。這說明,父親愛詩但不擅長寫詩,有詩人的感情但沒有詩人的表達能力。所以荷爾德林的影子,在父親大學畢業以後便消失了。他雖然以《泰山頌》獲得"世界桂冠詩人"的頭銜,但大家都知道,那隻是一場誤會。對於為什麼愛詩又不寫詩,最後也沒成為詩人,我曾問過父親,我說,您那麼喜歡荷爾德林,喜歡中外詩歌,為什麼您沒有寫詩,沒有成為詩人?父親回答,我太喜歡詩歌了,但寫不好,不敢寫,寫散文比較得心應手。
回過來再說父親在清華大學學習的事情。對他產生深遠影響的不是他所選的西洋文學專業,卻是外係的兩門課程。一門是曆史係陳寅恪先生(就"恪"字的讀音我曾問過父親。他說,陳先生在德國學習的時候,他自己填表,德文的拚音是"ke",所以應該讀作"ke")的"佛經翻譯文學",是旁聽課;一門是中文係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是選修課。在讀大學期間,父親在寫作散文方麵已有所建樹,發表了《年》《黃昏》《寂寞》《枸杞樹》等文章,受到好評,但小說寫得少。他和吳組緗、林庚、李長之被譽為"文學四劍客",文學天賦初露鋒芒。四年清華園的學習,對父親說來,與其說是增長知識,不如說是開闊眼界,在眾多大師級教師的熏陶下,他當然想去做一個作家或文人,可是,擺在父親麵前的首要問題卻是尋一份職業,養家糊口,維持家庭生計,回報其叔父嬸母的養育之恩。至於當教授,他連想都沒有敢想過。
那時候,畢業即失業,找工作是一大難題。父親有幸謀得了濟南高中國文教員的職位,得以安定一時。一年的教師生涯,使他能夠養家糊口,暫時滿足了叔祖父對他的期望,也使他初嚐世事,體會社會的百味。中學教員的薪水頗豐,但父親卻沒有放棄出國留洋鍍金的打算。他除了按月給家裏一定數量的生活費,還悄悄地積攢路費,打算以自己的力量實現出國夢想。誰也沒有想到,一年後,父親通過考試成了清華大學與德國大學交換的一名研究生,不久就到德國留學去了。
父親和母親於1929年結婚,1933年他們有了女兒婉如,1935年有了兒子延宗。延宗就是筆者本人。1934年,叔祖母去世。1935年,叔祖父續娶陳紹澤為妻,是我的第二位叔祖母。但是,我和姐姐一直都叫她祖母或奶奶。這裏有一個插曲,是父親去世前不久才對我說的。父親對叔祖父有看法,對他這麼快就續娶年紀比他小很多的女子一舉不甚讚成,不願意參加這一婚禮,所以在婚禮之前,便借口要去德國留學離開了濟南。其實,當時離規定的出發日期還有很長時間。父親在從德國回來之前都沒有見過這位嬸母。十餘年之後,父親從德國回來,得知嬸母為維持季家生存立下了大功,頓時後悔,便寫信稱讚嬸母是季家的"功臣",從此開始了和嬸母和諧相處四十幾年的漫長曆程。
我們家的故事從這裏算開了頭,可一下子就沒有了我父親——他到德國留學去了。誰曾想,他這一去就是十一年!父親走的時候,我姐姐兩歲,我隻有三個月。
在德國十一年的生活,父親已有過較為詳盡的敘述,我不再贅述。那麼,在濟南的我們這一家的情況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