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論”,指對一切事物偏重感情執著的言論。儒家經典的核心是“安國治家、賞善罰惡、仁義禮智顗、誠信孝敬”,屬於“愛論”範疇。在智顗看來,儒家未能忘懷世間愛欲,故而不同於佛教斷除愛欲的教義。(參考廖明活:《天台智顗對儒家道家的態度》,見《世界宗教研究》1984年第1期。)但智顗無意擴大兩者的距離,相反竭力彌合這種差距。在指出世典“愛論”與佛典“實相”論有別的同時,實際上他對“愛論”采取了肯定的態度。仁義禮智顗的目的,是要實現治世安民、治國平天下的崇高理想,這與大乘佛教“普渡眾生”的慈悲精神並無矛盾。智顗學佛的初衷,是為“出世”,但他畢竟未能徹底出世,因為他不可能完全擺脫對現實社會人生的關切。他的佛學充滿了睿智顗的分析和高妙的思辨,但也顯示出濃厚的感情色彩。理智顗與感情並存,佛學與儒學交融,出世不忘世間,這是智顗學說體係的真實背景,也是他一期人生悲劇性結局的根源。
為論證儒釋的一致,智顗又提出“三種法藥”之說,以為儒、釋分別設教隻是“應病授藥”。他說:“入假識藥者,病相無量,藥亦無量。略言為三:一、世間法藥;二、出世間法藥;三、出世間上上法藥。”(《摩訶止觀》卷六上。)這“世間法藥”實指醫治世間眾生之病的“世智顗之法”,即儒家仁義五常等基本道理。他接著寫道:
如是等世智顗之法,精通其極,無能逾,無能勝,感令信服,而師導之。出假菩薩欲知此法,當別於通明觀中勤心修習,大悲誓願,精進無怠。諸佛鹹加,豁然明解,於世法藥,永無疑滯。然世法藥,非畢竟治;屈步移足,雖垂盡三有,當複退還。
意思是說,儒家之學作為“法藥”之一,也有它特殊的效用,若能“精通其極”,同樣可以消除世間(“假”)煩惱。因此,即使“出假菩薩”(指慈悲濟物、誘引凡夫脫離迷妄世間的菩薩)也應於此“精進無怠”。但是,以世藥所治的病不同於出世之藥,它“非畢竟治”,“當複退還”。因為,從佛教信仰的角度說,唯有按佛教教義如實修行而入涅槃者,才是“畢竟”(畢竟,究竟、至極的意思),所獲之果“不複退還”。
在提出“入假識藥”之後,智顗進而指出“應病授藥”的方法。他說:
應病授藥者,既知苦、集之病,又識道、滅之藥。若眾生無出世機,根性薄弱,不堪深化,但授世藥。如孔丘、姬旦,製君臣、定父子,故敬上愛下,世間大治,禮律節度,尊卑有序,此扶於戒也;樂以和心,移風易俗,此扶於定;先王至德要道,此扶於慧。元古混沌,未宜出世;邊表根性,不感佛興;我遣三聖,化彼真丹。禮義前開,大小乘經,然後可信。真丹既然,十方亦爾。故前用世法,而授與之。(《摩訶止觀》卷六下。)
儒家君臣父子、仁義道德是為“世藥”,主要用以醫治“無出世機,根性薄弱,不堪深化”的眾生。智顗站在佛教的立場上認為,儒家世間之學(“世法”)在中國的推廣(“真丹”,即震旦,指中國),是為佛教大小乘經典的傳入開辟道路的,完全可以成為佛教戒、定、慧三學的輔助。這種看法雖然有意提高佛教地位,但毫無排斥儒家的意思,倒是帶有視儒家為佛教同道、足以補充佛教不足的意義。所謂“禮義前開,大小乘經然後可信”,表明智顗對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有著極其深刻的體認;佛教在中國的傳播,不應該以拋棄儒家禮義為前提,倒是必須借助於儒家的有關學說。儒家之學不僅與佛教教義無矛盾衝突,相反,儒家治世安民的基本功能,正是佛教所缺乏的。
事實上,智顗準確無誤地看到,儒家和佛教在很多領域有著共同點,其中的心性理論是核心部分。他正是通過對兩家心性理論的融合貫通,大談人性的善惡本具,並以修習善惡來解釋人的各種社會表現。一旦心性學說得以會通,儒釋之間其他領域的差別都可由此而消融。
二、道教思想的影響
智顗對道家(道教)的態度,有別於對儒家。在他看來,道家(道教)雖也有它存在的理由,是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但它既不能與儒家相提並論,更無法與佛教相比擬。
首先,智顗在將儒家歸之為“愛論”的同時,把道家屬之於“見論”。
所謂“見論”,指對一切事物作錯誤的判斷、認識,並予以執著,以為正確的認識。智顗《維摩經玄疏》卷六論及“外人經書”時,關於“見論”,有如下表述:
外人經書所明,非實相者,外道多起身、邊邪見。或計神及世間常是事實,餘妄語;乃至或計神及世間非常非無常是事實,餘妄語。如是墮十四難,生六十二見。雖各謂是實,非實相也。以其各各因見起諸煩惱,作種種行業,流轉生死,是故諸有言教,皆是屬見戲論。
各種“見”都與煩惱相聯係,能造種種行業,生死流轉,不能解脫。因此,他把道家學說歸為“見論”,並作為“外人經書”的一個部分看待。
智顗在《法華玄義》卷八下說,“外道典籍”包括老子、莊子的著作:“若此間莊、老無為無欲,天真虛靜,息諸誇企,棄聖絕智顗等,直是虛無其抱,尚不出單四見外,何關聖法?縱令出單四見外,尚墮複四見中,見網中行非解脫道。”老莊提倡無欲無為、天真虛靜、絕智顗棄聖,是墮於見網。所謂“四見”,是指佛教所說的“外道四見”。有多種四見,如妄計一切法為一、為異、亦一亦異、非一非異;或妄計邪因邪果、無因無果、有因無果、無因有果;或妄計世間常、無常、亦常亦無常、亦非常亦非無常;或妄計事物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等。故有“單四見”、“複四見”之名。老莊之學以思辨見長,探討有關宇宙人生、自然社會等知識性問題,在佛教看來相當於外道“見論”。這種見論屬於世間煩惱,無補於現實社會人生,不能使眾生獲取解脫。所以智顗指斥說:“如斯流類,百千萬種虛妄戲論,為惑流轉,見網浩然,邪智顗瀾漫,觸境生著。”(《法華玄義》卷八上。)若是儒家的愛論,尚有治世安民、化導世俗的功能,道家的見論,則屬於“邪智顗瀾漫”,無補於世俗。
其次,老莊之說雖然在某些地方與佛教教義有相似之處,但那隻是形式上的偶然,兩者從根本上說,則不可同日而語。
《摩訶止觀》卷五下說:
今世多惡魔比丘,還戒還家,懼畏驅策。更越濟道士,複邀名利,誇談莊老,以佛法義偷安邪典,押高就下,推尊入卑,概令平等。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均齊佛法,不可說示。如蟲食木,偶得成字;檢校道理,邪正懸殊;愚者所信,智顗者所嗤。
《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與佛教有關說法相似,但那隻是“如蟲食木,偶得成字”,實際上兩者的教義“邪正懸殊”。若以佛教教義去比附道家所說,應該看做是“押高就下,推尊入卑”,這是不容許的。所以,智顗在《摩訶止觀》卷一○上說:“今時多有還俗之者,畏憚王役,入外道中,偷佛法義,竊解莊、老,遂成混雜,迷惑初心。”佛教與道家在學說教義上不可混雜,前者的本質是出世,徹底擺脫煩惱,後者則執著邪見,滋生煩惱。當時一些佛、道調和論者往往以形式上的相似來說明兩家的平等一致,智顗認為,這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兩家教義的根本區別所致。
他進而指出:
若得今之用觀意,大乘諸門生執,尚須空破,終不同彼世間法師禪師,稱老子《道德》、莊氏《逍遙》與佛法齊。是義不然。圓門生著,尚為三藏初門所破,猶不入小乘,況複凡鄙見心?熒日懸殊,山毫相絕。自言道真,慢瞿曇者,寧不破耶?(《摩訶止觀》卷三下。)
在他看來,道家學說與佛教教義相較,猶如熒日懸殊,山毫相絕;或以為道家與佛學無所差別,乃是對佛教的輕慢,必須予以破斥。
智顗對道家深表不滿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道家提倡“自然”之說。
老莊以無欲為“自然”,雖然與佛教所說斷滅貪欲的原理接近,但也容易與真正的佛學相混淆,為“偷安莊老”之徒所利用;同時,還會使人誤解為一無施為、不作取舍、純然任運的存在狀態。況且,“自然”一語含義空泛,如何實行,並無客觀標準,故成為智顗批評的要點。(參考廖明活:《天台智顗對儒家道家的態度》。)如他從因果方麵批評老莊“自然”說,說:“莊子雲:貴賤苦樂,是非得失,皆其自然。若言自然,是不破果;不辨先業,即是破因。”(《摩訶止觀》卷一○上。)老莊的這種“破因不破果”即無因而有果說,與儒家“破果不破因”說有所不同,當然也更與佛教的因果關係說有很大距離。又如他從“行業”(即作業,指身、口、意所造作的行為)角度對“自然”加以批評,說:
又計自然,任運恣氣,亦不運禦從善,亦不動役作惡。若傷神和,不會自然。雖無取舍,而是行無記。行業未盡,受報何疑!若計自然作惡者,謂萬物自然,恣意造惡,終歸自然。斯乃背無欲而恣欲,違於妙而就粗。如莊周斥仁義,雖防小盜,不意大盜揭仁義以謀其國。本以自然息欲,乃揭自然而為惡,此義可知也。(《摩訶止觀》卷一○上。)
根據“自然”之說,修行者容易出現兩個錯誤傾向。一是既不從善,也不作惡,所得行業為“無記業”(非善非不善業),仍不能擺脫因果輪回報應。二是借“萬物自然”名義,恣意作惡,作種種惡業,受種種惡報。
智顗對老莊“自然”之說的上述批評,在中國佛教思想史上有重大意義,值得引起注意。在智顗看來,儒家的“仁義”五常雖與佛教教義有別,但它有益於社會,有助於人生解脫;而道家的“自然”之說,則於社會無所裨益,相反有害於人生解脫。這是智顗的善惡觀念的具體表現。從性惡說角度看,“自然”可以與性惡相通,因此它容易導致人們造作惡業,以為惡便是人性的自然流露,不必計較。
從智顗對儒、道學說的不同態度,可以看出,他始終主張以一種穩妥的佛教思想指導一種平衡的佛教修行。這樣,他既繼承和發展了大乘佛教教觀並重、止觀統一的傳統,同時也吸取了傳統文化中占主導地位的儒學“中庸”理念。
智顗的這一態度,使他的佛教思想體係與後來的禪宗得以區別開來。雖然他的“一行三昧”等思想曾影響於初期禪宗“東山法門”,但禪宗後來提倡的“自然”,卻是早已為他所竭力反對過的思想。曆史事實表明,在老莊那裏,“自然”、“無為”之說隻是表述事物的存在狀態和人生的無欲自得,但聯係莊子的境界論,則可以被利用和改造成為激烈的思想體係。禪宗的一些派係就是這樣。參見拙文:《洪州禪學與老莊哲學》,《安徽大學學報》,1991年第3期。智顗對“自然”說的否定,反映了他的思想體係中的保守成分(與後來禪宗相比),他的佛教思想,較多地兼顧了傳統,沒有實現對傳統佛教的突破,因為他所處的時代(士族經濟政治仍在上升時期)尚沒有提出這種強烈要求。其結果,一方麵使天台宗保持了平穩的發展狀態,未能達到像禪宗那樣的思想進步;另一方麵,則保證了向隋唐宗派佛教的平穩過渡。在天台宗的曆史發展過程中,雖保存了各類繁雜的宗教儀軌,強調了四眾的嚴格修行程式,但也避免了過於偏激的思想和行為。
再次,智顗又指出了道家與佛教在形式上的許多差別。如說:“佛跡世世是天竺金輪刹利;莊老是真丹邊地小國柱下書史、宋國漆園吏。”又如說:“佛說法時,放光動地,天人畢會,叉手聽法。適機而說,梵響如流,辯不可盡。當於語下,言不虛發,聞皆得道。老在周朝,主上不知,群下不識;不敢出一言諫諍,不能化得一人。”又說:“如來行時,帝釋在右,梵王在左,金剛前導,四部後從,飛空而行。老自禦薄板青牛車,向關西作田。莊為他所使,看守漆樹。”(《摩訶止觀》卷五下。)這種比較,由於出自過激的宗教感情,未免顯得偏狹,但由此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智顗在當時三教關係中的基本立場和態度。
三教關係貫穿於東漢以後的全部文化思想史,是南北朝思想界特別重大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