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智?壎勻濉⒌懶郊業奶??(3 / 3)

東漢末年,佛教傳入不久,尚屬初傳時期,《牟子理惑論》乃首先提出“三教一致”說。認為佛教“居家可以事親,宰國可以治民,獨立可以治身”,與儒、道“何異之有乎”?([東漢]牟子:《牟子理惑論》,見《弘明集》卷一。)又大量引用儒、道和諸子百家之書,說明佛教與中國傳統思想一致。以此發端,漢魏佛教常以儒、道經典佐證佛教的合法性。

三國時代起,佛、道在宗教觀上開始分家。佛教以“無生”(寂靜、涅槃、實相)為理想,主張有生必有死,指責道教長生之說為愚惑欺詐;道教以“不死”為目標,主張養生長壽,抨擊佛教是“修死之道”。道教以民族宗教自居,貶斥佛教是“夷狄”之教,是老子出關,西渡流沙,用以教化不知禮儀的胡人的產物,不適合文明的華夏;佛教則揭露道教施行“三張偽法”(“三張”,指張陵、張衡、張魯),敗壞人倫,造反鬧事,故不可推廣。

東晉以後,佛教因般若學對玄學的適應,發展迅速。它不僅對道教和道家思想予以排斥,甚至對儒家之說也時表不滿。僧肇雖以老莊為心要,但認為與佛教相比,老莊差之甚遠。慧遠聽道安講《般若經》,乃悟“儒、道、九流,皆糠秕耳”。這表明,由於佛學地位的上升,佛教進一步受到社會的重視。至南北朝時,一些佛教學者甚至提出,佛教可以包容儒、道。從而,三教關係有所深化。在南方,主要表現為儒、釋、道三家在思想領域的論戰;在北方,則主要表現為道教鼓動儒家的排佛毀佛活動。

廬山慧遠是南方佛教的代表人物。他為建立既不同於外來佛教,又不完全依附傳統文化的中國佛教做出過重要貢獻。他提出“內外之道可合”的原則,認為佛教理應發揮社會教化功能,為鞏固皇權、維護綱常倫理服務;但僧尼出家即是變俗,在儀行禮製上,必須保持獨立風貌,故著有《沙門不敬王者論》。宗教觀念上,慧遠把“神不滅論”引入佛教業報輪回學說體係,而其思想來源,實出於儒家的孝道觀和積善積惡說。受慧遠影響,宗炳著《明佛論》,認為“中國君子明於禮義而暗於知人心”,主張儒釋思想的統一。他說,群生本體的“神”本來相同(這“神”指不死的精神,即《周易》所謂“陰陽不測”),隨緣遷流而成粗妙的個別的“識”;練粗成精,即為聖人。神、識、形,三者本質相同。宗炳之說,奠定了中國佛教哲學發展的基調。在南朝的三教論戰中,除了範縝的《神滅論》,佛教可謂所向披靡,理論上占了上風。從智顗的有關佛教思想中,可以看到受慧遠等南方佛教學者與儒、道論戰的風格。

智顗對道家(道教)的反感,原因之一,是對方站在民族文化或民族宗教的立場上排斥佛教,提出所謂佛是“胡神”,故需“老子化胡”;原因之二,是對方借儒家之手,鼓動儒家打擊佛教,集中表現在北魏太武帝滅佛和北周武帝滅佛兩大事件中;原因之三,是對方因理論上的薄弱而隨意竊取佛教之說,卻又以此攻擊和削弱佛教。智顗時代,佛道之間的矛盾已相當激化,但佛教因理論上的絕對優勢,絕無對道教妥協的表示,相反采取咄咄逼人的進攻恣態。北周釋道安在《二教論》中,甚至沒有把道教作為佛教的對手,僅視之為儒家的附庸,說:“釋教為內,儒教為外……教唯有二,寧得有三?”([北周]道安:《二教論》,見《廣弘明集》卷八。)智顗的心理狀態和思想方法,是三教關係這一特定文化背景的反映。

但是,三教論爭的過程,也是三教相互吸收、滲透和補充的過程。智顗在對道家(道教)展開批評的同時,也多少受到對方的影響。隻是,智顗與當時一般學者相似,尚未對道家和道教作嚴格區分,往往以“莊老”概括道家和道教,或以“道家”等同於道教。他未能認識到,道家是學派,道教是宗教,雖然兩者有內在聯係,但並非含義相等。

根據智顗的圓融哲學,道家(道教)雖比佛教要粗淺得多,但還是可以為佛法所包容統一。《維摩經玄疏》卷一說:

問曰:諸論天人所有經書,依何而造?答曰:法身菩薩住諸三昧,生人天中,為天人師,造論作諸經書。如《金光明經》雲:五神通人作神仙之論,諸梵天說出欲論,釋提桓因種種善論。亦是初番悉檀之方便也。故《造立天地經》雲:寶應聲聞菩薩示號伏犧,以上皇之道來化此國。又《清淨法行經》說:摩訶迦葉應生振旦,示名老子,設無為之教,外以治國;修神仙之術,內以治身。

這裏,智顗借偽經《清淨法行經》之說,將老子的“無為”學說和道教的神仙之術視作佛陀大弟子迦葉親自來華化導的產物。這一方麵固然有貶低道家(道教)的意思,但同時也表明佛、道有融合的基礎。《造立天地經》也屬偽經。智顗據《金光明經》所說,所謂各種不同思想理論的提出,乃是“初番(世界)悉檀之方便”,所以,無論是孔子所創儒家學說,還是老莊所立道家學說,都可看做菩薩應機的方便法門。這樣,因為全部經論各有其自身的思想價值,故而區別它們的真偽也就顯得沒有必要了。質言之,“悉檀之方便”可以調和一切“外道”。

若將道教與道家加以區分,智顗對道教的態度,顯然有別於道家。

智顗長期棲隱的天台山,佛道雙修,源遠流長。道書中有黃帝受金液神丹於天台山,太清真人彭宗治赤城,右弼真人西周王太子晉、九天仆射伯夷叔齊治桐柏等神話傳說。三國時,道士葛玄在這裏創建法輪院和福聖觀,佛教僧侶則建立有資福寺、翠屏寺。後經葛洪《抱樸子》、支遁《天台山銘序》、孫綽《天台山賦》、顧愷之《啟蒙記》、孔靈符《會稽記》、陶弘景《真誥》等佛、道著作的宣傳,至南北朝後期,天台山已成“佛窟仙源”即佛道並修的名山。(參考周琦、連曉鳴:《中國佛教天台宗概說》,載《東南文化》1990年第6期。)智顗對天台山曆史知之甚詳,當年他決定入山修習止觀,不僅沒有回避這一事實,相反有求覓仙跡,助成佛道之意。《別傳》記載智顗入山前對門人所說的一段話,可證他對道教神仙之說的態度:

蔣山過近,非避喧之處。聞天台《地記》稱有仙宮,白道猷所見者信矣;《山賦》用比蓬萊,孫興公之言得矣。若身緣茲嶺,啄峰飲澗,展平生之願也。

白道猷是東晉高僧,曾棲隱於天台山;孫興公即東晉著名學者孫綽,主張三教一致。智顗認為,金陵人員混雜,環境喧鬧,無益於止觀修習,故而向往千裏之外人跡罕至的天台山。天台既有蓬萊之喻,又有仙宮之稱,必然是宗教修行的勝地。這至少意味著,智顗承認在宗教修行方麵,佛教與道教有著共同點。

事實上,道教仙學也確實曾予佛教禪修以影響。如晉代僧從、法成、僧善等佛教僧侶,都善於道教的辟穀服氣之術。南北朝時期,佛教修禪者中也有學行道教養生術的。如北魏曇鸞,曾赴江南就陶弘景學道教仙術,陶授與《仙經》十卷。返回洛陽時,恰遇菩提流支。菩提流支勸他放棄道術,專修佛法,並授《觀無量壽經》一部,說:“此大仙方,依之修行,當得解脫生死。”(《續高僧傳》卷六,《曇鸞傳》。)曇鸞乃燒道教《仙經》,專修西方淨土法門。曇鸞的淨土著述中,雖不見仙學影響的跡象,但從《道藏》中所保存的《曇鸞法師服氣法》看,他似乎並未完全否定道教養生術,而把佛教胎息禪法融入道教養氣法中,形成一種具有佛道融合色彩的養生氣功。(參考陳兵:《佛教禪學與東方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20頁。)據傳,曇鸞還有闡發道教服氣養生的著作多種(已佚)。

陶弘景在隱居修道期間,曾入天台山尋訪道教遺跡,“謁諸僧標及諸處宿舊道士,並得真人遺跡十餘卷”(《古今圖書集成·神仙部列傳》。)。他的道教思想,繼承老莊自然無為學說和葛洪神仙方術,又融合儒、佛兩家的學說,主張三教合流,宣稱“百法紛湊,無越三教之境”。他曾於寧波阿育王塔受佛戒。又在茅山道觀中設立佛、道二堂,隔日朝禮,佛、道雙修。他的宗教思想和修行風格是否也曾對智顗產生影響,雖無直接資料證明,但值得研究。

早在智顗之師慧思的思想中,已有受道教仙學影響的具體記載。慧思在他的《立誓願文》中表示,為了維護佛法,“願先成就五通神仙,然後乃學第六神通”。為此,他祈願諸位賢聖賜之以“好芝草及神丹,療治眾病除饑渴”,並說“足神丹藥修此願,藉外丹力修內丹”。他把道教追求的煉養成仙作為通向佛教涅槃之域的橋梁。他一再宣稱,為了佛教利益,所以要入山修行,求得長壽、獲取仙道,說:“誓願入山學神仙,得長命力求佛道”,“為護法故,求長壽命”。慧思的佛道兼修思想無疑對其弟子智顗產生影響。

在智顗的止觀修習中,也確實吸收了道教的某些修行方法。

《摩訶止觀》在提出以禪治病時,說到有一類“係緣止”的方法。這種“係緣止”相當於道教“意守丹田”法。他說:

係心在臍中如豆大,解衣諦了取相。後閉目,合口齒,舉舌向齶,令氣調恂。若心外馳,攝之令還。若念不見,複解衣看之,熟取相貌,還如前。……所以係心在臍者,息從臍出,還入至臍,出入以臍為限。(《摩訶止觀》卷八上。)

臍中如豆大者,名“憂陀那”,相當於道教概念“丹田”。係緣,意為將心的意念集中於某一特定對象;故係心憂陀那,即相當於意守丹田。又說:“丹田是氣海,能鎖吞萬病。若止心丹田,則氣息調和,故能愈疾。”丹田的位置,“去臍下二寸半”。(《摩訶止觀》卷八上。)《修習止觀坐禪法要》則又說:“有師言,臍下一寸,名憂陀那。此雲丹田。若能止心,守此不散,經久即多有所治”。按智顗所說,這種修行方法能根治百病,又能生發諸禪,最為穩妥。

根據安世高所譯《安般守意經》關於心之係緣有鼻尖、心中兩處之說,智顗結合道教修煉法,提出五種係緣說。他說:“一係心頂上,二係心發際,三係心鼻柱,四係心臍間,五係心在地輪(足)。外國金齒三藏說此為五門禪。”(《釋禪波羅蜜次第法門》卷三。)這五種係緣中,頂上和發際相近於道教所說“上丹田”,而臍間相當於“下丹田”。

在《修心止觀坐禪法要》和《摩訶止觀》中,智顗都提到“六字氣治病”法。《修習止觀坐禪法要》雲:

但觀心想,用六種氣治病者,即是觀能治病。何等六種氣?一吹,二呼,三嘻,四嗬,五噓,六呬。此六種息,皆於唇口之中,想心方便,轉側而作,綿微而用。頌曰:心配屬嗬腎屬吹,脾呼肺呬聖皆知,肝髒熱來噓字至,三焦壅處但言嘻。

《摩訶止觀》卷八上又說:

用氣治者,謂吹、呼、嘻、嗬、噓、呬。皆於唇吻吐納,轉側牙舌,徐詳運心,帶想作氣。若冷用吹,如吹火法;熱用呼;百節疼痛用嘻,亦治風;若煩脹上氣,用嗬;若痰癭用噓;若勞倦用呬。六氣治五髒者,嗬治肝,呼、吹治心,噓治肺,嘻治腎,呬治脾。又六氣同治一髒,髒有冷用吹,有熱用呼,有痛用嘻,有煩滿用嗬,有痰用噓,有乏倦用呬;餘四髒亦如是。

以吹、呼、嘻、嗬、噓、呬六字氣治病,最早見於《明醫論》及道書《神仙食炁金櫃妙錄》,在陶弘景所輯的《養生延命錄》中加以引述。此法不見於印度佛教經典,實際出自道教修煉法。《養生延命錄》說:

凡行氣,以鼻納氣,以口吐氣,微而引之,名曰長息。納氣有一,吐氣有六。納氣一者,謂吸也;吐氣有六者,謂吹、呼、唏、嗬、噓、呬,皆出氣也。

認為按照六字吐氣,可以治療眾病,如“吹以去風,呼以去熱,唏以去煩,嗬以下氣,噓以散滯,呬以解極”。智顗以六字氣治五髒病之說,比陶弘景所述更為詳細、具體,但也略有不同,當知是在道書基礎上有所修正。

可見,智顗在把批評的對象主要指向老莊道家之學時,對道教的修養方法進行了吸收融合。道教在養生健身祛病之道上有自己的突出貢獻,而這又恰恰是佛教的弱項。智顗的吸收是有選擇的。他與同時代的佛教學者一樣,基於佛教哲學思想體係為三教之最的認識,對道家理論表示不屑一顧(故而判為“見論”),但並不完全排斥道教的養生長壽之法。他曾說,“金石草木之藥,與病相應,亦可服餌”。(《修習止觀坐禪法要》。)“三百人得信忍,四天王得柔順忍,皆服長樂之藥,佩長生之符,住於戒中,見諸佛母。”(《法華玄義》卷一○上。)若服餌佩符等道教仙術於養生有益,他是不會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