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時,到達洞庭溪。上岸後,我主動走到他麵前,歉意地叫了一聲“久哥”,他微笑地說:“你是彼德吧?”顯然,他一上船就認出我了,隻不過為了不連累我而沒有叫我。在那個動蕩的年月,政治無孔不入,鬥爭無處不在,人與人的關係很不正常。
在吊腳樓的小店裏,我請久哥吃了一碗豬蹄粉絲,看著他那狼吞虎咽的樣子,似乎很久沒沾到過一點油腥。他雖然瘦弱得不像人樣,卻沒有述說近一年來非人的經曆,隻是重複一句話:“我是含羞帶愧呀!”我勸他在小鎮上住一夜,他堅持一定要走,給我的印象是極不自由。臨別,我送他十元錢、十斤糧票,他說了個“謝”字便消逝在崎嶇的山道中。
我這次洞庭溪之行的目的是相親,朋友給我介紹了個對象,通了兩三個月的信,這天是頭一次見麵。這種“隔山買磨”式的婚戀肯定是不成功的,與大表哥的不期而遇則引起了我靈魂的反省。特別是當我回到黑龍江上班的第三個月,接到家裏來信,說大表哥死了,大木尖稱他是“病故”的,實際上是一天二個工分的報酬無法養活自己,又被一個民兵營長剋扣口糧活活餓死的。人們發現老鼠啃掉了他一隻眼珠,還咬斷了他一個腳指頭……我如雷轟頂,反複責備自己:為什麼我不敢認他,難道一碗粉、一張紙幣、一張糧票就可以挽回我的膽怯與自私嗎?我本可以向縣裏打打招呼,為他減輕一點負擔,但是我卻想都沒有想過,這表明我這個“自我”是不完善的,我的靈魂必須淨化、提純。1979年,李來毅即久哥的問題得到了徹底的平反,然而我心中之痛卻再也無法消去。
十二
我在念初中時,就喜歡上詩,1958年發表處女作《出鐵》,從此堅持不斷,終生不渝。最初的動因是語文老師的引導與鼓勵,加之“抗美援朝”詩歌的影響,以為寫詩是一種愛國主義行動,個人的處境也能得到改善。為此,我得過不少榮譽,也沒少挨過批評。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閱曆的加深,文化交流的擴大,我逐漸發現詩在生命中的重要地位。例如:諾瓦利斯把詩理解成“心靈感應的藝術”,詩成了“任意操縱感官世界的手段”,成了對人的自由的、自主的無限的創造力的運用;施萊格爾思索的核心是詩與人生的合一,“所有的美都是隱喻。那最高的,正因為它是不可言傳的,因而人們隻能把它隱喻地說出來”;尼采將哲學與詩融為一體,他要“騎在一切象征背上駛向一切真理”,用作象征的某一形象或觀念,不僅指一事一物,還能使人想到無名無象不落言詮的絕對和永恒;海德格爾在一個沒有詩的時代召喚詩人,明確指出“語言是存在的家”,“詩通過詞語的含義神思存在”,“創作詩與運思一樣,以同一的方式麵對著同一的問題”,都是“在存在的田野中犁溝”,因而詩人和思者的天職就在於:說不可說之神秘……
中國的老子的論述則比他們早了兩千多年,《道德經》如是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既是論“道”,也是論生命的本質,其中無與有、虛與實、主與客、神與形、恒與常、隱與顯等諸種矛盾,均得到了辯證的統一和美學化的表述,這與詩的藝術特征何其相似乃耳!另外,老子常利用中國漢字一字多義的優點,以多義字的組合,來構築新的概念,使他的哲學觀點包容了這些字的各種意義,具有豐富的外延、多層的啟示,這不正是現代詩的語言所夢寐以求的嗎?
當代學者周國平的意見也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在《詩人哲學家》的前言《哲學的魅力》中寫道:“沒有哲學的眼光和深度,一個詩人隻能是吟花詠月、顧影自憐的淺薄文人。沒有詩的激情和靈性,一個哲學家隻能是從事邏輯推理的思維機器。大哲學家與大詩人往往心靈相通,他們受同一種痛苦驅逼,尋求著同一謎的謎底。”因此,他提出了“詩人哲學家”的命題,並歸納出三個條件:“第一,把本體詩化或把詩本體化;第二,通過詩的途徑(直覺、體驗、想象、啟示)與本體溝通;第三,作品的個性色彩和詩意風格。”看來,詩與哲學的聯姻是生命的需要,是藝術的必然。但我也要在這裏指出——詩與哲學的側重點還是不同的,區別亦有三:詩側重於求美,哲學側重於求真,盡管美與真並不矛盾;詩側重於不可感之感,哲學側重於不可說之說,雖然感與說不時相通;哲學可以用詩的語言表達,詩不可以用哲學的語言寫成,當然也有例外。
創作與理論是車之雙輪,鳥之雙翼。80年代我開始了詩歌理論研究,1992年提出了“中國式的現代詩”的命題——其特征是:它是世界的,也是中國的;它是現代的,也是曆史的;它是橫植的,也是縱承的。其詩法是:以自我溝通人類,以個性表現共性,以封閉追求開放。其語言策略是:象征、暗示、張力、特殊語法、賦比興的現代轉化等。後概括為三句話:克服惰性,增強活性;提煉有言,開掘無言;破壞舊序,創造新序。2000年補充“二項工作”:現代主義的尋蹤,中國古典的尋宗,實現對西方現代主義與中國古典詩的雙重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