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一詞的含義係英語中的常識,意為“昂貴但利用價值不高的東西”。去年商務出版的《新時代英漢大詞典》即有此解釋,可參見其中的whiteelephant詞條。至於魯迅用“白象”代署名,我不知其具體出處。但我懷疑魯迅不是代署名,而是用作祝福語。中國人用“白象”其實多取其諧音“吉祥”,魯迅畫一個“白象”會不會是表示祝福對方“吉祥”的意思呢?這當然是我的瞎說,博您一笑而已。
順頌大安!
天振2005年8月29日
天振,您好!
謝謝你的來信,實際上,我越來越覺得,民族語言中有許多不對稱的成分,但是,我們的“信雅達”卻蘊涵著一個前提就是“對稱”。嚴格說起來,就是表麵語義上有對稱之處,如狗,其價值觀念是不對稱,充滿了錯位的。在中國話裏,狗是罵人的話,而在西方,主要是英語裏,似乎沒有罵人的意思,而是朋友的意思。而中國人對於狗的觀念,還有另外一麵,如把孩子叫做小狗,這就更和本文不對稱了。也許隻是科學上的基本範疇,如數學上的基數是對稱的,其他的由於各民族的經驗和價值觀念相去甚遠,隻是表麵上對稱而已。追溯起來,其中又有一個現象,就是用表麵上的順從來掩蓋反叛,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規律,或者是如你所說的反叛的另一麵呢?這個現象是很普遍的,例如早晨,西方是從夜間十二點到中午十二點,而我們漢語則要狹隘得多。如果這樣算起來,可能不但不反叛無以言,而且不掩蓋也就無以言了。
這種事情,是不能過分追求的,因為這涉及到一切觀念的定義,而定義永遠不可能很準確。不要說外國人,就是中國人自己,也是一樣。就說一個“人”吧,在一個農民心目中和在一個教授心目中,實際上是不一樣的。在孔夫子、馬克思和卡西爾心目中也是不一樣的。但是我們卻看見“仁者愛人”被翻譯成西方語言,這個“人”字,似乎並沒有多大走樣。看來不同民族有一種將錯就錯的思維方式,不如此,就無法說話、無法翻譯了。人一開口,一皺眉頭,上帝就要笑,也許要改成人一翻譯,閻王就要發火了。這一點要是讓康德去做文章,可能又要寫出許多讓人看不懂的大文章,我等隻好難得糊塗了。
隨便發發議論,許多事情,都無法有最後的答案,這是人類的局限。
我把你對“白象”的翻譯轉給錢理群,對他可能有幫助的。
代他謝謝你。
祝好!
孫紹振即日(2005年8月30日)
天振,您好!
信寫完以後,又想到許多問題。比如,我們把地主譯成landlord。其實,在英語裏沒有像我們那麼鮮明的政治內涵。我有一次對一個美國人說,在漢語裏landlord是一個可怕的詞,他聽了說,在英語裏也是一個可怕的詞。但是我說的,是政治上的可怕,階級鬥爭的可怕,包括地主家族所受的歧視,而他的所指實際上是房東。諸如此類,真是太多了。例子,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例子,都舉不完。
祝好!
孫紹振即日(2005年8月30日)
紹振教授:
兩份電郵一並收悉。謝謝!對同一詞語(主要是有文化內涵的詞語,我稱之為文化意象)不同民族有不同的反應,您說得很對。對此拙著裏專門有一節談這個問題,我舉了趙景深翻譯的“牛奶路”為例,指出漢語中認為是“河”,但在西語裏卻是一條“路”,因此翻譯MilkyWay就不能一概機械地譯成“銀河”或“天河”。此文一出,立即有一位魯迅“凡是”派跳將出來,指斥我為趙翻案。令我啼笑皆非。
嚴複的“信達雅”說確實是到了應該予以重新審視的時候了。如您所言,它是建立在一個虛妄的前提之上,即認為不管哪兩種語言進行轉換,都是可以達到對等的。這種認識,忽視了譯者的創造性叛逆,忽視了語言的文化內涵,忽視了讀者的反應,忽視了社會的接受環境。其實,即使是數字,進入了日常語言或文學語言,簡單照搬的話,都會有意義的失落或扭曲。“三”,在中文裏就不光是一個“3”,而還有眾多、多次的意思,到了外文裏這個附加意思肯定失落;“八”有發達、發財的聯想,到了外文裏也會失落。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魯迅當年提的“硬譯”,今天來看就有新的意義了,因為它不是簡單的一個“如何譯”的翻譯方法問題,其背後是一種文化策略、政治追求。
當今國際譯學界的潮流是翻譯研究向文化轉向,這就把翻譯研究與文學研究、文化研究建立了聯係。我國是一個翻譯大國,翻譯在我國的現當代文學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從這個角度出發,今後我們也許還有共同的話題可以探討。
順頌大安!
天振2005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