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七年半,斯特裏奇第三部的名著《Elizabeth and Essex:A Tragic History》出版了。這是一段旖旎溫柔的故事,敘述年青英武的Essex還不到二十歲時候得到五十三歲的女王伊利沙伯的寵幸,夏夜裏兩人獨自鬥牌,有時一直鬥到天亮,仿佛是一對愛侶,不幸得很,兩人的性情剛剛相反,女王遇事總是躊躇莫決,永遠在猶豫之中,有時還加上莫名其妙的陰謀,Essex卻總是趨於極端,慷慨悲歌,隨著一時的豪氣幹雲,因此兩人常有衝突。幾番的翻臉,幾番的和好,最終Essex逼得無路可走,想挾兵攻政府,希冀能夠打倒當時的執政者Burghley,再得到女土的優遇,事情沒有弄好,當女王六十七歲的時候,這位三十四歲的幸臣終於走上斷頭台了。這是多麼絢爛奪目的題材,再加上遠征歸來的Walter Raleigh,沉默不言,城府同大海一樣深的Burghley精明強幹,替Essex買死力氣的Anthony Bacon,同他那位弟弟,起先受Essex的恩惠,後來為著自己的名利卻來落井下石,判決Esses命運的近代第一個哲學家Francis Bacen,這一班人也袍笏登場,自然是一出頂有意思的悲劇,所以才出版時候批評界對這本書有熱烈的歡迎。可是假使我們仔細念起來,我們就會覺得這本書的氣味跟前兩部很不相同,也可以說遠不如了。在前兩本,尤其在《維多利亞女王傳》裏,我們不但讚美那些犀利的辭藻,而且覺得這些合起來的確給我們一個具體的性格,我們不但認出那些性格各自有其中心點,而且看清他們一切的行動的確是由這中心點出發的,又來得非常自然,絕沒有牽強附會的痕跡。在這部情史裏,文字的俊美雖然仍舊,描寫的逼真雖然如前,但是總不能叫我們十分相信,仿佛看出作者是在那兒做文章,把朦朧的影子故意弄得黑白分明,因此總覺得美中不足。這當然要歸咎於原來材料不多,作者沒有選擇的餘地,臆造的馬腳就露出來了。可是斯特裏奇的不宜於寫這類文字恐怕也是個大原因罷。有人以為他帶有浪漫的情調,這話是一點不錯的,可是正因如此,所以他不宜於寫戀愛的故事。譏諷可算他文體的靈魂,當他描寫他一半讚美,一半非難的時候,譏諷跟同情混在一起來合作,結果畫出一個麵麵周到,生氣勃勃的形象,真像某位博物學家所謂的,最美麗的生物是宇宙得到最大的平衡時造出來的。他這種筆墨好比兩支水力相等的河流碰在一起,翻出水花衝天的白浪。這個浪漫的故事可惜太合他的脾胃了,因此他也不免忘情,信筆寫去,失掉那個“黃金的中庸之道”,記得柏拉圖說到道德時,拿四匹馬來比情感,拿馬夫來比理智。以為駕馭得住就是上智之所為。斯特裏奇的同情正像狂奔的駿馬,他的調侃情趣卻是拉著韁的禦者,前這兩本書裏仿佛馬跟馬夫弄得很好,正在安詳地溜蹄著,這回卻有些昂走疾馳了,可是裏麵有幾個其他的角色倒寫得很有分寸,比如癡心於宗教的西班牙王,Philip,Essex同Bacon的母親……都是濃淡適宜的小像。斯特裏奇寫次要人物有時比主要人物還寫得好,這仿佛指出雖然他是個這麼用苦心的藝術家,可是有一部分的才力還是他所不自覺的,也許因為他沒有那麼費勁,反而有一種自然的情趣罷。《維多利亞時代名人》裏麵所描寫的幾個次要人物,比如老淚縱橫,執筆著自辯辭的J.H.Newman狡計百出,跟Manning聯盟的Cardinal Talbot,以及給Nightingale逼得左右為人難的老實大臣Sidney Herbert,頑梗固執,終於置戈登將軍於死地的Gladstone,都是不朽的小品。我們現在就要說到他的零篇傳記了。
他於一九○六同一九一九之間寫了十幾篇短文,後來合成一本集子,叫做《書與人物》(Books and character:French and English),裏麵有一半是文學批評,其他一半是小傳。那些文學批評文字跟他的《法國文學的界石》差不多,不過講的是英國作家,仿佛還沒有像他談法國文人時說得那麼微妙。那些小傳裏有三篇可以說是他最成熟的作品。一篇述文壇驍將的Voltaire跟當代賢王Frederick the Great兩人要好同吵架的經過,一篇述法王外妾,談鋒壓倒四座,才華不可一世的盲婦人Madame de Duffand的生平,一篇述生於名門,後來流浪於波斯東方等國沙漠之間,當個駱駝背上的女英雄Lady Hester Stanhope的經曆。這三篇都是分析一些畸人的心境,他冷靜地剝蕉抽繭般一層一層揭起來,我們一麵驚歎他手術的靈巧,一麵感到寫得非常真實,那些古怪人的確非他寫不出來,他這個探幽尋勝的心情也是當用到這班人身上時才最為合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