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談“流浪漢”(2)(3 / 3)

清末有幾位王公貝勒常在夏天下午換上叫花子的打扮,偷跑到什刹海路旁口唱蓮花向路人求乞,黃昏時候才解下百衲衣回王府去。我在北京住了幾年,心中很羨慕旗人知道享樂人生,這事也是一個證明。大熱天氣裏躺在柳蔭底下,順口唱些歌兒,自在地飽看來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著半件輕輕的破衫,嚐一嚐暫時流浪漢生活的滋味,這是多麼知道享受人生。戲子的生活也是很有流浪漢的色彩,粉墨登場,去博人們的笑和淚,自己仿佛也變做戲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幾位很常上台串演,這也是他們會尋樂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後入藝者之家,做一個門弟子,他自己不勝感慨,我卻以為這真是浪人應得的涅槃。不管中外,戲子女優必定是人們所喜歡的人物,全靠著他們是社會中最顯明的流浪漢。Dickens的小說所以會那麼出名,每回出版新書時候,要先通知警察到書店門口守衛,免得購書的人爭先恐後打起架來,也是因為他書內大角色全是流浪漢,Pickwick俱樂部那四位會員和他們周遊中所遇的人們,《雙城記》中的Carton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漢。《儒林外史》的杜少卿,《水滸》的魯智深,《紅樓夢》的柳二郎,《老殘遊記》的補殘老是深深地刻在讀者的心上,變成模範的流浪漢。

流浪漢自己一生快活,並且憑空地布下快樂的空氣,叫人們看到他們也會高興起來,說不出地喜歡他們,難怪有人說“自然創造我們時候,我們個個都是流浪漢,是這俗世把我們弄成個講究體麵的規矩人。”在這點我要學著盧騷,高呼“返於自然”。無論如何,在這麻木不仁的中國,流浪漢精神是一服極好的興奮劑,最需要的強心針。就是把什麼國家,什麼民族一筆勾銷,我們也希望能夠過個有趣味的一生,不像現在這樣天天同不好不壞,不進不退的先生們敷衍。寫到這裏,忽然記起東坡一首《西江月》,覺得很能道出流浪漢的三昧,就抄出做個結論吧!

照野彌彌淺浪,

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

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

莫教蹋碎瓊瑤,

解鞍敧枕綠楊橋,

杜宇一聲春曉。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己曉,亂山攢擁,流水鏘鏘,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十八年除夕之前二日於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