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東九號出來幾個人,路西七號也出來幾個人,不一會,滿胡同兩邊都站著瞧熱鬧的人們。大概同情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然,他們當中怎麼沒有一個人走來把那人勸開?難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無力抵抗,和那叔叔凶恨惡煞的樣子,夠不上動他們的惻隱之心麼?
瞎子嚷著救命,至終沒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見有許多人在兩旁看他教訓著壞子弟,便乘機演說幾句。這是一個演說時代,所以“諸色人等”都能演說。叔叔把他的侄兒怎樣不孝順,得到錢自己花,有好東西自己吃的罪狀都布露出來。他好像理會眾人以他所做的為合理,便又將侄兒惡打一頓。
瞎子的枯眼是沒有淚流出來的,隻能從他的號聲理會他的痛楚。他一麵告饒,一麵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從地上撿起來,就用來打他。棍落在他的背上發出一種霍霍的聲音,顯得他全身都是骨頭。叔叔說:“好,你想逃?你逃到哪裏去?”說完,又使勁地打。
街坊也發議論了。有些說該打,有些說該死,有些說可憐,有些說可惡。可是誰也不願意管閑事,更不願意管別人的家事,所以隻靜靜地站在一邊,像“觀禮”一樣。
叔叔打夠了,把地下兩個大銅子撿起來,問他:“你這些子兒都是從哪裏來的?還不說!”
瞎子那些銅子是剛在大街上要來的,但也不敢申辯,由著他叔叔拿走。胡同口的大街上,忽然過了一大隊軍警。聽說早晨司令部要槍斃匪犯。
胡同裏方才站著瞧熱鬧的人們,因此也衝到熱鬧的胡同去。他們看見大車上綁著的人。那人高聲演說,說他是真好漢,不怕打,不怕殺,更不怕那班臨陣扔槍的丘八。圍觀的人,也像開國民大會一樣,有喝彩的,也有拍手的。那人越發高興,唱幾句《失街亭》,說東道西,一任騾子慢慢地拉著他走。車過去了,還有很多人跟著,為的是要聽些新鮮的事情。文明程度越低的社會,對於遊街示眾、法場處死、家小拌嘴、怨敵打架等事情,都很感得興趣,總要在旁助威,像文明程度高的人們在戲院、講堂、體育場裏助威和喝彩一樣。說“文明程度低”一定有人反對,不如說“古風淳厚”較為堂皇些。胡同裏的人,都到大街上看熱鬧去了。這裏,瞎子從地下爬起來,全身都是傷痕。巡警走來說他一聲“活該”!
他沒說什麼。
那邊來了一個女人,戴著深藍眼鏡,穿著淡紅旗袍,頭發燙得像石獅子一樣。從跟隨在她後麵那位抱著孩子的灰色衣帽人看來,知道她是個軍人的眷屬。抱小孩的大兵,在地下撿了一個大子。那原是方才從破柳罐裏摔出來的。他看見瞎子坐在道邊呻吟,就把撿得的銅子扔給他。
“您積德修好喲!我給您磕頭啦!”是瞎子謝他的話。他在這一個大子的恩惠以外,還把道上的一大塊麵包頭踢到瞎子跟前,說:“這地上有你吃的東西。”他頭也不回,洋洋地隨著他的女司令走了。瞎子在那裏摩著塊幹麵包,正拿在手裏,方才咬他的那隻餓狗來到,又把它搶走了。
“街知事”站在他的崗位,望著他說:“瞧,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