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試圖走近喬治·桑塔亞那(—)的時候,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兩個影像:孩子和花朵。朦朦朧朧,忽隱忽現,似是而非,似乎在詮釋著桑塔亞那的懷疑,以及那懷疑中蘊涵的悠悠柔情。我的心也因此而變得柔軟,破窗而出,飛向三月的原野,不為踏青,隻為朝聖。
影像中的孩子尚小,沒有世俗的汙染。一臉的清純,稚氣,雷同,甚至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除了容貌,還有眼睛。這讓我想起剛個月的小侄子,那個叫珠珠的孩子。每次見到陌生人,他總是愣愣盯住,久久地,目不轉睛。讀不透的是那稚氣的眼神,還有微笑,清純中,透射出一種深深的捉摸不定。不知道是肯定,還是懷疑,是親近,還是敵視。如果這種捉摸不定,出自一雙世俗的眼,或刻意掩蔽的冷笑、陰笑,皮笑肉不笑中,也許我們會見慣不驚;它從清純中透射,就有了一種柔軟的力,讓人不可小視。麵對那種清純,仿佛每一個對視者,都被那力穿透,內心不再擁有秘密。此刻,那清純的眼神和微笑,總是在我麵前晃來晃去,緊緊盯住我,讓我從靈魂深處,有了一種被看透的感覺。我理解了桑塔亞那的自信與輕狂。他說,也許花和種子,孩子和笑聲,所蘊涵的宇宙秘密,遠比地球上的任何機械多;也許以生命解釋自然,遠比以死亡解釋自然明智。誰能真正解釋,也許體溫下降幾度,就會從世界消失的生命是什麼?
是的,生動而豐富的生命,與生動而豐富的世界一樣,同樣令人難以解釋。從蘇格拉底,到柏拉圖,康德,智慧的光芒照來照去,也許曾拂去世界的某一些遮蔽,照亮某一個角落,但是,對整個生命世界的秘密,誰敢說已真正破譯。正值三月陽春,窗外的樹枝正在發芽,鳥兒在枝頭跳來跳去,嘰嘰喳喳,似乎是要向我報告田野裏的菜花。我卻無動於衷。不是不想崇尚自然的詩意棲居,而是對自己不自信。我不敢麵對的生命現象很多,那解凍的溪流,蘇醒的土地,滿壩的繁花和種子,我相信自己比桑塔亞那笨。還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曾踏入田野,站在一望無際的菜花田邊,久久地發愣。沒有貪心,我收縮眼光,隻聚焦於細小的一點。我想閱讀一朵菜花的生命曆程。我發現,花的生命世界,很小,也很大,很淺,卻很深。我不知道菜花為什麼開在這個季節,而不像蒙古草原的那些幽藍野花,總愛映襯金秋的雲霞。我也不清楚那些乖巧的蜜蜂為了什麼。它們在菜花頭上嚶嚶嗡嗡,飛來繞去,裹了兩腳的金黃,便揚長而去。它們究竟飛向了哪裏,它們的快樂和幸福,與哪些生命情節有關。我不奢望把一切生命的秘密搞清,隻希望像桑塔亞那樣,懷揣一種沒有信仰的虔誠,在懷疑中浸潤些柔情和哀怨,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發現,懷疑。然後,隨他一道,去作一次精神的流浪——
我這個被放逐的人
離開了微風輕撫的草場
離開了瓜達馬蘭那鳥張開紅羽的地方
從精神的天國
從美好的夢幻中
被永遠流放
我深知做不到。精神的超越和流浪,不僅需要天賦和高度,更需要天意和緣分。我不敢奢望。桑塔亞那吟詠這首詩的時候,是在牛津的一次宗教聖典上,記不清是在什麼季節。精神的流浪與季節無關,隻與靈魂與境界有關。比如,牛津我也去過,年的深秋。遍地的楊樹,橡樹,銀杏,都在張揚著一種高貴的華麗。現在回想起來,那其實是一種鋪墊,通往精神聖殿的鋪墊。我卻僅僅把它當作一種虛妙的浮華,並沉迷其中。我不斷地按動快門,把時間和景象鎖定。把自己庸俗的軀體,嵌入那些淺表的浮華裏,以為就獲得了一種永恒的大美。回頭翻閱,才發現什麼都沒有。留得下的,是精神的旅行,就像桑塔亞那。詩句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即興之作,沒有草稿。厚積薄發,猶如火山破岩,有一種噴發的力,勢不可擋。此刻,任何刻意的準備和醞釀,哪怕是一張細小的紙片,都是畫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