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懷疑,桑塔亞那詩性大發的時候,心裏沉澱已久的精神儲蓄,都在風雲雷電般湧動。那是他畢其一生的心智結晶。不僅僅是懷疑,還有重構,理性的重構;不僅僅是形而上和推理,還有柔軟和詩意。無論是《美感》、《常識中的理性》、《宗教中的理性》、《藝術中的理性》,抑或《社會中的理性》、《科學中的理性》,還是《懷疑主義與有活力的信仰》,等等,這些沉積於胸的思想,如陳年老釀,一經開啟,便會醇香四溢。雖然他很傲慢,但那傲慢緣於一種深厚的自信。再以小說的情節,詩歌的激情,散文的優雅表達出來,就連企圖反對他的人,也不得不折服於他思想的有力,精妙,敏銳和美麗。他們偷偷在心裏嘀咕,自柏拉圖以來,還從來沒有人把哲學打扮得如此漂亮。這家夥的演說,像古代亞功山大異教徒那樣,以高傲的眼光,打量著我們狹小的世界,以理性的推理和優美的散文,打碎了我們陳舊的夢想。
和許多哲學家一樣,桑塔亞那的批判,是從懷疑開始的。但他不僅僅是懷疑,或者說,並沒有在懷疑中止步,而是以懷疑確立一種更高的信仰,有活力的信仰。這時,他又表現得很謙遜,像一位畢恭畢敬的小學生。他攤開自己的書,微笑著說,這裏又出現了一個哲學體係,假如它能夠讓讀者微笑,我要闡述的,就是讀者在微笑時,想知道的一些原理。其實,這是一種更深的自信。有時,輕柔的力,可穿越一切堅硬。他批判的矛頭,直指認識論的傳統,指出,認識的最大陷阱,就是不加批判地盲目接受既定假設。真是一劍封喉。不是嗎,這個溫柔的陷阱,令多少人身陷其中,卻又不知不覺,直至心安理得。即便是現在,假如桑塔亞那站在我們麵前詰問,你對你天天生活其間的製度,規則,標準,價值體係產生過懷疑嗎?有幾人能明晰回答。不能。桑塔亞那的詰問,使習俗懷抱中的靈魂驚恐萬狀。現實的情況往往是,我們一出生,就被浸泡在傳統的溶液裏,從習慣到自然,從行為到理念,從上一代到下一代,我們都在充當著傳統的守護神,承道,信道,守道,傳道,播道,一路走來,自以為是,懷揣激情與神聖。殊不知,無論是通過感覺向我們呈現的現實世界,還是通過回憶向我們呈現的往昔世界,都帶著既有的遮蔽。自然的,曆史的,客觀的,主觀的,物質的,精神的,充滿不確定的假設。生活比任何演繹推理都要好,唯一可靠的,是此時此刻的經驗。比如,在三月的午後,我們走向田野,所看見的陽光,菜花,蜜蜂,以及那些飄忽的風和香味。憑借經驗,感知到它們的存在理由,就發現了世界的某些本質。
這裏,我們似乎覺得桑塔亞那很感性,像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子,走在春日的田野,與幾隻蜜蜂竊竊私語。陽光充當了媒介,把我們與他的距離拉近。其實不是。存在理由,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理性與挑戰的命題。它從日常,伸入到生命的本原,是衝動和觀念的美滿完婚。如果它們離異,就像我們現代很多人的婚姻,無論是孤獨的衝動,還是孤獨的觀念,人類都將變成一群瘋子。當然,世界之美,還需要神性。神性是美麗而夢幻的,一個完全喪生神性的世界,無異於一個淒涼的家。桑塔亞那舉了一個例子,這個例子與他的否定和肯定有關。例子的主人翁是休謨。休謨從道德與理性出發,得出私生子不合法的結論。一位法國老太太問,難道不是所有孩子都是自然的嗎?這位老太太通過追溯觀念起源,輕易地摧毀了休謨的觀念,證明了經驗的真實力量。這與其說是形而下對形而上的戰勝,不如說是一種更高層次形而上的博弈。接著,桑塔亞那把批判的利刃,指向整個德國哲學。他憤怒地斥責,德國人對經驗的懷疑,幾近病態的程度,就像一個瘋子,不停地衝洗著手上並不存在的汙垢。隻有在德謨克利特和亞裏士多德那裏,人性的概念才是完美的。所有理想都有自然基礎,所有自然都有理想的發展。因此,自然這個詞最富有詩意,充分暗示了自然界創造和控製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