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沒有中間道路可走,我卻仍然在這裏停留。不知是誰把我帶向了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胡塞爾,海德格爾,還是薩特,甚至馬克思?我想理清來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是一愁莫展,陷入曖昧迷惑。
仍是,隻是相隔了年。法蘭西沒有奧運,隻在為一位偉大天才的降臨熱身。不是在巴黎,不是在胡塞爾或古爾維奇口若懸河的課堂上,而是在西海岸一個叫Rochefort-sur-Mer地方。三月的天,充滿迷離,充滿曖昧,似乎冬和春都沒有站穩。桃李花開正豔,人們欲要寬衣解帶,到田野去踏春,從阿爾卑斯山飄來一陣雪,卻把大家逼回了屋裏。直等到這一天,年月日,當梅洛·龐蒂呱呱墜地時,等待或迎接他的,已不僅僅是他那當炮兵軍官的父親,還有迷離的天,迷離的地,曖昧的法蘭西。
“在我上哲學課的那天,我就明白,我要追求哲學。”梅洛·龐蒂後來回憶說。在說這話的時候,他已流連於法國高等師範學院的林蔭小路,與他一生的摯友薩特和西蒙娜·德·波伏瓦一道,討論著柏格森的《物質和記憶》,甚至爭論著華爾的《黑格爾哲學中的不幸意識》。直到二戰暴發,應征入伍,戰後創辦《現代》雜誌,以及任職法蘭西學院哲學教授,他對人類的拷問,對哲學的拷問,對真理與生命的拷問,從來就沒有停止。他懷疑的目光,首先投向那些不可一世的經院哲學。他不屑一顧地說,那些哲學家們所說的話,一開始就進入所謂學術的範疇,卻忽視了他們生活的弱化,以至思想的契機被弄得晦暗不明。而真正的哲學中的那些非同尋常、難以忍受的東西,反而被掩藏於宏大體係的審慎生命中。哲學家探求真理,殊不知真理正是在生命與曆史中,而不是書本中,不是在虛無縹緲的超驗彼岸。
懷疑產生於危機。工業文明迅速改變著世界,但改變最大最快的還是人。“呼啦啦似大廈傾”,《紅樓夢》裏的情景,在一個躁動不安的世界顯靈。沒有想到,兩種對立的物質觀,客觀主義和自然主義,主觀主義和批判主義,以二元對立的姿態僵持,把意識與自然鮮活的關係,撕裂得是如此慘不忍睹;兩個對立又獨立的領域,企圖把世界瓜分:要麼你,要麼我。可是,世界並不是那麼乖順,他們常常遭遇冷嘲熱諷。有人問,這世界除了好和壞,陰和陽,晴和雨,果斷和優柔,物質和意識之外,是否存在第三種可能,或曰曖昧的空間?有人開始舉例:比如我有一個朋友,既不算真正意義的好人,也不算真正意義的壞人;昨天我陪太太上街買菜,天色陰沉,既不算晴,也不算雨;今天咱參加選舉投票,隻投了棄權。將對立雙方融合在一起,放在第三向度或中間領域中,以曖昧的眼光觀照。梅洛·龐蒂給自己的視角或方法論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現象學。
對立雙方麵麵相覷,難以言對。
德裏達研究了一輩子的二元對立,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胡塞爾,薩特都關注到了這個問題,但他們要麼是循著形而下的科學軌跡,去尋找一些外在的原因;即便以哲學的姿勢,也是去追問那些產生可能性的條件。對此,梅洛·龐蒂不以為然。他說,在我們尋找、追問之前,世界已經給予了我們。沒有內在的人,人隻是在世界存在,也隻有在世界中,才能認識自己;或者說,不是世界的根源可以追溯到人,而是人已經在世界中了。
女兒按響了門鈴。妻子在客廳裏看電視,電視裏正播放著奧運會賽事。一陣風吹來。不是輕拂著我的臉龐或頭發,而是觸動著我的聽覺。風叩擊著窗戶,窗戶喳喳地響。我不是以飄動的流雲,搖曳的樹枝,或臉龐上一席柔軟的撫摸,感覺到風的存在的,而是以耳朵。一種喳喳之聲,通過耳膜,傳導到我的聽覺神經。我想,窗外的女兒,對風的感受,應當與我恰好相反。而風,肯定還是那個樣子。我是我,女兒是女兒,風是風,奧運是奧運,世界就是我們所感知的東西,無所謂內在與外在。就這樣,我條件反射似地體味著身邊的世界,既不是主動,也不算被動,而是存在。我感到自己的好笑,怎麼一不小心,就進入了梅洛·龐蒂的中間領域,肆意地在裏邊夢遊,徜徉於一種似是而非的曖昧裏,是那麼地親切,自然,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