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的夢境是很難走出的,曖昧是一種迷人的意境。當再一陣喳喳聲把我提醒的時候,我意識到了這點。事實上,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不經意間,又走進了那個曖昧的世界。仍在窗外。我相信,這曖昧是梅洛·龐蒂營造的。窗外有雨,還有風,以及與風和雨攪混在一起的黑夜。風一陣一陣吹來,拍打著緊閉的窗戶,不大不小,不輕不重,像浣衣女擊起的波紋,或梅洛·龐蒂的第三向度;雨聲隨風的節奏濺落,也許已落了一地。我想象著那風和雨相互交織,行走於這初秋深夜的樣子。是什麼將我和窗外的風和雨,還有黑夜連接在一起呢?是我的想象,或者說是我的行為。包括在一個初秋的雨夜,獨坐書房內,打開電腦,胡亂塗鴉,思維被一種喳喳聲牽引,穿梭於世界的中間領域。這行為很神秘,很奇妙,甚至很玄異,我不能給它命名。它存在於我的世界,我卻對它捉摸不定;它豐富了窗外的夜,也豐富了窗內的我,豐富了整個世界。不需要理清彼此的關係,隻享受曖昧,曖昧成了彼此最癡心的伴侶。有了這樣的伴侶,世界和我都不再孤獨。
我耳畔又響起了梅洛·龐蒂的聲音。踏實,沉穩,深厚,帶著曖昧的朦朧之美,從遙遠的風雨之夜傳來。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問我,知道心理學中的格式塔(Gestalt)嗎?說得簡單點,那就是結構。結構是什麼呢?是呀,結構是什麼呢?我一下懵了,不知如何回答。我轉過臉龐,打量窗外的世界,捉摸那種把我和它們聯係在一起的東西,讓靈魂在一個幽深的空間裏遨遊,默默地思索。我首先想到,它既不是物質,也不是意識,但它又無處不在,與世界一樣原始。我發現,我和我剛才感受到的風和雨,女兒和奧運,以及窗外的黑夜,都存在於同一時空裏,關係曖昧,很難分清主次。我們的行為,是一種結構,或曰結構的組成,也是改變結構的過程;結構本身,就是一種曖昧,是世界的顯現,而不是可能性條件,不是內部世界在外部世界的投射。我們通過知覺的路徑,將自己與外部世界彼此聯通,讓行為展翅飛翔,讓我們與世界都不再孤獨。這使我想起了海德格爾的領會概念,卻與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或本能無關。
當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竟有一些激動,從此遠離孤獨的激動。這風聲雨聲和黑暗,正是泛濫孤獨的溫室呀,不信聽聽王實甫的傾訴: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我怕孤獨。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樣,哪個英雄豪傑希望孤獨。我不是英雄豪傑,隻是凡夫俗子,對孤獨更有一種內心的敬畏。雖然,也曾在“享受孤獨”的脫世心境中,去尋求安慰,也曾希望把孤獨視為自由的沉沒成本;然後,隨經濟學家們去尋找從容。但是,最後都以失敗告終。我終於明白,再偉大的孤獨,都是不可長久擁有的,就像不可長久擁有清靜一樣,不管你賦予孤獨多少美麗理由。一位遊客,偶爾到大海深處搏風擊浪,會享受到一種浩瀚博大的美感;一個工人,長期在遠海鑽井平台上值班,感受到的肯定是度日如年的痛苦。比如,此刻的我,置身於初秋的風雨之夜,身體在書房,神思在亂竄,卻沒有孤獨的感覺,而有一種自在怡然,都得力於曖昧,得力於結構。雖然,在海德格爾之前,也有人強調人存在於世界之中,但那種存在,不過是一種形而上的機械方式,就像把一些蘋果放在籃子裏。沒有靈魂的融合,沒有美好的曖昧,能夠真正排解孤獨,潔身自守嗎?
我順著梅洛·龐蒂的靈魂軌跡,重新審視世界,審視周圍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體。是呀,身體,身體為何物呢?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從手至腳,還有身上的衣服和落坐的轉椅。然後是抬頭,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黑暗中的城市。不為別的,隻為求證自己的身體,他是否存在,和存在的方式。我想從中找出曖昧的依據,然後,讓曖昧之美,把我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