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我終將為他們作傳(3 / 3)

閑來無事的時候,我偶爾會在一張白紙上,試圖將我小時候村莊的格局,完整地畫出來。我的努力總歸於失敗,因為我並無任何繪畫才能。那一間間屋子,如此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裏,我畫在紙上的,卻完全是另外的樣子。有時候我想,要是當年有照相機,能為我的村莊,留下一些照片,該有多好。

在我六七歲之前,我家的房子,並非我們家獨居,而是和後來擔任過多年大隊長的範維誌家合住,隔著天井,他們家住一側,我們家住另一側。這一點,怕是我的弟弟妹妹們,都未必知道。他們家後來搬出去,在村子南街的那棵大樹下,另建新屋,這座土屋才歸我們獨居。當時兩家是如何協商的、有哪些補償條件,我至今對此一無所知。好在父母健在,我可以了解清楚。

我家隔壁,就是全大隊的最高領導、村支書程應海家。他家晚飯吃得最晚,“夜深猶喚兒吃飯”,那個細節已被我寫進散文《回家吃飯》中。而《回家吃飯》中寫及的那個當鎮長的本家兄弟,又成了散文《探監記》中的主角。所謂世事如雲,命運弄人,大概就是如此吧?程書記的隔壁,是隊長曾祥生家。這個當權時凶巴巴的精瘦老頭子,我對他頗有好感,因為他曾幾次弄電影到村裏,在大白天將倉庫關起門來當電影院,使四鄰八村對我們村羨慕得要死。他還曾請了一個河南的梆子戲班,在村裏連唱三天大戲,轟動四鄉,出夠了風頭。我尤其記得,他將一個河南討飯的老頭,收留下來,安頓在村外的養豬場居住,提供口糧,讓這個異鄉人,在我們村過了好幾年安生日子,直到他的家人找來,將他接回河南。老人離開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送了些大米。這個討飯的異鄉人和他的兒子是背著滿滿兩大袋大米離開村子的。有一年,我回家探親,他光著上身,走到我家門前。我敬了一根煙給他,他感傷地說:“寶林,你下次回來,怕是見不到我這個老頭子了!”與我非親非故,當權時曾多次欺負我家成分不好的這位前隊長,對我說出的這句感歎,令我感動和感傷。他的善,出自本性;他的“惡”,歸於時代。

曾祥生家的隔壁,就是劉汝謙家了。一個農民,竟然有如此儒雅的名字,這是我兒時常常思索的問題。他會所有的農活,但他卻能在牆上用石灰水刷白一塊地方,將那裏變成語錄欄,寫上“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之類的語錄。劉汝謙是個任何時候都笑哈哈的農民,他腦子運轉得越快,眼睛眨動的頻率就越快。他原本是正牌的武漢師範學院的大學生,武漢某中學的語文老師,莫名其妙,沒有任何文件和手續,他就當了右派,先是送去伐木,後來被趕出武漢,回鄉來當了農民。有好幾年,他在隊裏的窯上燒瓦,將黃泥做成“瓦圈”,曬到半幹後,一拍成四瓦,手藝屬一流。他後來成為我的地理老師,我高考的地理成績是81分,這其中就有他的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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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家家地想下去,我有了一個堅定的念頭:為什麼我不能為這個村莊寫一本《村莊史》?在這本隻涉及一個中國小村的“斷代史”中,我要發揚太史公秉筆直書的精神,讓那些默默無聞死去的人,其姓名和生平傳略能借我的文字,留存下去。這些如螻如蟻的生命,曾經承載了中國的一個時代。那個時代,無情地奪走了他們的勞動成果,留給他們的是兩代人的赤貧,是如今的斷牆殘壁、冷清無人的街道,是街道上我母親種下的蔬菜。

有許多史實,需要核定。比如,1974年2月的那場大火,燒毀了半個村莊,成為我們村子的一大劫難,它究竟是怎樣引起的?比如,1975年,大隊的民兵,用繩子牽著我家對麵的曾姓富農的老婆,遊街示眾,甚至到小學裏敲鑼,在全校師生,包括其子女前麵,自我辱罵。她的胸前,吊著一雙破鞋和一把稻穀。她真的偷過隊裏的稻穀嗎?遊街示眾的決定是誰作出的?

宋代儒者張載著名的“橫渠四句”是這樣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時代責任感和曆史使命感,在這幾句話裏彰顯無遺。時易,境遷,這些我都難以企及。隻有“為生民立命”這句,也許勉強可以做一點嚐試。“生民”這個詞太大了,我所能替他們說幾句話的,隻有那些村民。

比如,寫這樣的一部《村莊史》。

這部書,我目前還沒有寫出來,但這是我內心深處的一個夢,一個承諾,一份責任。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