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歇張小學(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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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鄉下孩子上學都晚。1970年,我入讀小學,年已8歲。

記得去注冊的那天,我正在村子西邊的水渠邊玩水,兩腳是泥。父親去喊我,我不願意上學。父親就動手拉,我緊緊地抱住水渠邊的一棵樹。見此情景,村西的武漢移民李敘義便趕過來,和我父親一起,將我扛在肩頭,扛進了村南的小學堂。

我所在的村子,當時的行政名稱是荊門縣吳集公社歇張大隊第三生產隊。位於一處高崗之上的這個村落,堪稱全大隊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供銷社、榨坊、打米廠、衛生站,都設在這裏。尤為重要的是,大隊的最高政治領袖─程書記、行政領導─範大隊長,都住在這個村子裏。

當然,最重要的是,歇張小學也設在這裏。

在我兒時最幽遠的模糊記憶裏,村子南邊,應該有一片茂密的水杉林,大約有百十株。那些水杉,都像一條壯漢腰身那樣粗。它們是何時消失的,我已無可追憶,但那裏後來變成了棉田,現在,則是幾戶村民的宅基地了。

僅僅40年,一個小村就已麵目全非。

小學的格局我已全然忘記。我隻記得,學校裏有很多腰鼓。

讀了一年後,學校搬遷到離村半裏許的路邊,曲尺形的教室,土坯、青瓦,屋後有土台,種滿了槐樹。夏天裏,雪白如銀的槐花開得燦爛,摘槐花的河南女人就挎著籃子來了。我們本地人的籃子,竹編,長方形;河南人的籃子,圓形,柳條所編。這些河南淅川縣的丹江水庫移民,給我們帶來了別樣的習俗,也帶來了別樣的河南子弟,和我們一同跨進教室,漸漸被我們同化,成為地地道道的湖北人。

我記得學校搬遷那天的情景。老師規定,學生要將自己的凳子隨身攜帶,拿到新校舍去。田間小路上,浩浩蕩蕩,都是抬著桌子、扛著凳子的小小村童。

我在新校舍裏讀到小學畢業,時為1975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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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年級,第一個老師,大概是高宗銀老師。他瘦瘦的,但精神頭很足。我記得,“批林批孔”那一年,學校在我隊倉庫牆上辦牆報,戴德詳老師,也是我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親自拿了糨糊和刷子,將抄在白紙上的大批判詩文,貼在牆上。高宗銀老師的一首“寶塔詩”也在其中,全詩第一行一個字,逐行加字。最奇的是,這首詩每一句的最後一個字,都是“頭”字,我至今還記得這樣一句:“雙手十個黑指頭”。

我胡寫的一首七律之類的詩,也貼在牆報上。這塊牆報,與我家的直線距離,隻有幾米。而我家的牆上,靠近門框的右上角,也貼著一張白紙。那也是我的手筆,是替我識字不多、先後在國民革命軍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中服役的地主爺爺寫的交代。那個時代,這等於賤民標誌。

見到我的詩上了牆報,衛生站的醫生熊同義老先生,慈愛地摸著我這個哮喘病孩的頭(哮喘病折磨我直到初中,才不藥而愈),說:“這孩子將來要成詩人呢!”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詩人”這個詞。後來,我讀高中時,和熊同義先生的小公子熊慶勇同睡一張床。這種兄弟情誼,不是歲月可以消磨的。

上學,最怕注冊那一天。鄉村學校的老師,談不上有什麼教育心理學的素養。報名時,老師高聲問姓名、性別、年齡,接下去就要問要命的家庭成分了。

“地主。”程姓的小學生勾著頭,囁嚅著回答。

“沒有聽清楚,大聲點!”後麵排隊的家庭成分好的同學,發出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