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交上了一篇作文,寫的大概是《家鄉巨變》之類的題目。這個題目,我爸爸讀初中時就寫過,現在當地的孩子還常寫。文章的優劣倒在其次,老師給我的朱筆批語,卻著實傷害了我小小的自尊心。他在作文後麵的批語是:“要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不要繼承地主階級的衣缽。”
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反感、最怕聽到的話。然而,這是那個時代的套話、流行語。我原本指望這位本家叔叔輩的老師,在學校能暗中給我一點蔭庇,看來,小小人兒的小算盤,徹底打錯了。
2
不久,老師就到當地鎮上一所師範學校深造去了,一個學期後才回來。回校後,他便舉辦了一場“學術講座”,講的是“價值”和“使用價值”的關係,闡述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靠榨取“剩餘價值”致富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基本原理。這是我中學時代唯一經曆過的一次學術活動,聽得我雲裏霧裏,不知所雲。
從此老師便不再寫詩了,潛心研究起政治經濟學來。那時候,全國正在批判小商品生產者,老師埋頭鄉間,麵壁鑽研浩浩巨著,又一次成為當地議論的人物。
當時學校有30畝水田,供學生“勤工儉學”之用。在無書可讀的年代,勞動便成了“上學”的代名詞。老師從師範學校回來後,發生了很多變化,嗓子更啞了,臉上多了副眼鏡。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公開反對學校安排學生過多地參加勞動。他在課堂上不滿地說:“農村孩子,放學後回家要喂豬砍柴,星期天和假期要掙工分,什麼時候脫離過體力勞動?”有一天,他領我們去疏通一條根本不再使用的水渠,同學們胡亂挖了幾鍬後,便在草地上一躺。他坐在同學們中間,給大家“嘎嘎”地講故事,聲音聽起來像一隻公雞在叫。我至今還記得,那次他講的是抗日將領吉鴻昌被槍斃的故事,他慷慨激昂背誦吉鴻昌的就義詩:“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我想,我大概會終生不忘了。
不久,該他上課時他沒有來,教導主任進來宣布:他已不在這裏任教了。
後來聽說他是因為聲音沙啞,而被調到了幾公裏外的一所小學,擔任打鈴、掃地等庶務,閑暇時還鍥而不舍地研究政治經濟學,撰寫論文寄到高校的學報。老師的論文,自然從來沒有發表過。
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到了四川一家報社,當了記者和編輯。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了一封從家鄉寄來的掛號信。信竟是老師寫來的。他在信中說,他正準備徒步考察全世界,也就是說,隻身做一次環球旅行—他用括號對此作了解釋,目前存在的問題是當地群眾對此有非議,各級領導也不支持,自己也似乎很缺經費。在信的末尾,他特意用一個獨立的自然段,回憶他接手初一(2)班的情景—他記得他曾提拔我當了學習委員。這封信的“中心思想”,是希望我能在報紙上發一則消息,幫助他完成這一壯舉。在信中,他對自己十餘年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成果一字未提。
我沒有給他回信,我擔心我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傷害他的自尊心。我沒有想到,連信都不回,才是對他自尊心的最大傷害。此後近10年,我便再也沒有聽到老師的任何消息。
3
1997年春節,我回老家探望父母,因為第二年,我就要帶著妻子、兒子舉家移民美國了。在此之前,我已經到美國闖蕩過兩年,多少也算見過點世麵。
我剛回到老家,就有人告訴我,老師“周遊世界”後,已經回來了。老師有一戶親戚,就住在我們村,於是,我托這位村民捎話給老師,希望能請他到家裏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