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很高興地來了,臉上甚至有一種受寵若驚的表情,令我十分難受。多年未見,老師已經小了一圈,比以前更瘦、更黑,也更矮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對襟布襖,臉顯得幹瘦而狹小,背也有點駝,眼睛黯然無神,與村裏的任何一位農民,完全沒有區別,再也看不出來他曾是當地的一位聞人、一名“學者”、一位上過幻燈片的風雲人物。
我在家裏擺好了一桌酒菜,恭請老師上座。老師千推萬托,橫豎不肯坐在八仙桌的“上上位”。在吾鄉農村,酒席上麵向大門、背靠中堂的一側座位為尊,其中最右邊的座位為主賓座位,即“上上位”。推搡了半天,我們師生隻好並排坐了側座的長凳。酒過三巡,老師歎了一口氣,說:“我現在已經淪落為一個算命先生了。我算命、打卦、掐八字、望風水,在這周圍的村子裏,也算有了點名氣。種田之外,靠這些旁門左道、雕蟲小技糊口,也還不至於餓肚子呢!”說完,老師低頭喝了一口酒,便找我要生辰八字,說是要好好地給我算一卦,看我這次去美國的運程如何,如有不順,也好早點想辦法禳解。
我說:“我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也不太相信算命。無論運,還是命,天意固然不可排除,人謀卻更為緊要。”老師說:“是啊。我如果不是走錯了路,現在還不是好端端地當著老師,何至於落到替人算命的田地呢?”
老師在席間簡單地講述了自己“周遊世界”的經曆:就在他給我寫信的那一年,他籌集了一兩百元人民幣,帶了點幹糧,混火車到了雲南,在中緬邊境附近遊逛了幾天,就向邊境那邊的森林深處,漫無目的地走去。他的理想是親自到資本主義國家去,考察資本主義的社會和經濟狀況,用來驗證自己掌握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他原本打算去世界上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美國,但隔得太遠了,實在渡海無門,他便就近選擇了足力可達的緬甸。他想,緬甸雖然小,到底是資本主義國家,“窺一斑而知全豹”,良有以也。他哪裏知道,軍人當政的這個鄰邦,是比改革開放的中國更“正統”的“社會主義”國家呢!
老師在亞熱帶的叢林裏走了一天,也不知走了多遠。第二天中午時分,他走到一棵大樹前,從樹後閃出幾個士兵,拿槍喝住了他,要他舉起手來。他一驚,發現這些士兵,並不是他熟悉的中國邊防武警,他這才明白:自己已經“出國”了。
他被投進了緬甸的一座監獄,睡在森林深處的木棚監房裏,等待甄別。他麵臨著兩項指控:“間諜罪”和“偷越國境罪”。據他說,在監獄裏,他吃的是真正的“豬狗食”,幹的是真正的“牛馬活”—這是老師以前在課堂上描繪萬惡的舊社會的套話。
三年後,他被緬甸官方認定並非間諜,於是將他遣返。
家鄉的公安局,派人到雲南,將他押到武漢,又審問了幾天後,予以釋放,給他買了汽車票,讓他回家,並勒令他每隔一段時間,到當地派出所報到,報告自己的近期所作所為。不去按時“點卯”,輕者罰款,重者收監。
老師說:“我們同一批被遣返的,有好幾百人,被送到昆明後,政府安排我們洗澡,給我們每人發了一身幹淨的新衣服,吃飯時,桌上是三菜一湯,還有肉。天啊,整整三年,連肉是什麼味道都忘光了!”
我趕緊夾了一大塊粉蒸肥肉,放在老師的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