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上了大學,便沒有去過鄰村的姑姑家。事實上,我上了初中後,便再沒有去過,但姑姑抱怨起來,總是歸因我上了大學,眼睛長到額角。在我的腦海裏,姑姑家土屋的格局雖已模糊,姑姑出嫁的記憶卻格外清晰。我那年12歲,臨去做客卻沒有一條體麵的褲子,奶奶便去鄰居家借了一條。那條褲子實在太大,褲腿要挽好幾圈才不至於被踩到腳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借來的。這使我感到很傷自尊心。那一年我已不可思議地喜歡上了一個女同學。我認為我有權擁有一條跟自己小學四年級優等生身份相稱的褲子。那天來的客人很多,我毫不顯眼,直到很晚了,還沒有找到睡覺的地方。屋子裏到處鋪著稻草,地鋪上胡亂睡著的,不像是親戚,倒像是一群難民。我終於被安排到隔壁借宿,和一個看上去比我大許多的孩子同睡一床。那孩子有一口難看的牙齒,稀落暴突,又黃又黑,使我產生了輕微的惡感,盡管我本該感謝他。我們一句話也沒有交談,便各自倒頭睡去。鄉村的孩子大多怯生,我也不例外。睡到半夜我被尿憋醒了,既不敢下床到屋外去撒,睡前又沒有弄清尿盆藏在何處,就這樣艱難地挨到天亮。
很快我就上了初中,姑姑家隔壁那個牙齒難看的大個子男孩,成了我的同班同學,我們仍然沒有說過話。我們曾經作為兩個小陌生人,在同一床舊鋪蓋下,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這非但沒有成為我們之間友情的基礎,反倒成了我們互不說話的原因。這或許是出於尷尬,出於羞怯,或者出於別的原因,直到某一天,有同學傳過話來,說他要揍我,原因是我曾在同學中散布關於他牙齒的謠言。第二天我偷窺他的神色,並未有任何的不同,這使我格外膽怯,心懷恐懼。他為什麼不直接威脅我,而要借他人之口,通過隻有國際上才使用的外交方式表達對我的敵意呢?他如果準確地說出他即將施行的暴行的時間、地點、程度,我也許會感到安全一些。我權衡了自己的實力:我又矮又瘦,活像草地上的一隻螞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而且由於我倒黴的家庭出身,我也找不到可以與我結盟的同學,無論上學放學,我都是獨來獨往。
時間一天天過去,高懸我頭頂的劍沒有掉下來,但威脅也沒有取消。我已經打定主意,他揍我的時候我決不還手,我要放棄自衛的權利,以換來申訴的有利。我知道如果反擊,不過是兔狼相搏而已,反倒使我由“無故被毆”變成了“打架鬥毆”。他顯然不敢在教室裏或是學校操場上揍我,所以,他動拳腳的地方一定是那長達五裏的鄉間小路,而且,一定是放學之後。我決定,無論他在何處訴諸武力,我都要當即跑回學校,帶著臉上可能留下的抓痕、鼻血之類的鐵證向班主任控告。我擔心的是他把我按在地上,用拳頭揍我的屁股卻不留任何痕跡。
終於有一天,天賜良機於他,放學後他追上了我,長長的鄉路上,隻有我們兩人,沒有任何目擊者。他一把扯住了我的書包,質問我:“程寶林,你是不是醜化過我的牙齒?”
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醜化”是一個很實用的、時髦的詞,同時,又是一項嚴重的罪名——一個被裁定“醜化”“最高領袖”、“最高統帥”的人,所受到的最高懲罰甚至可能是殺頭。我分辯道:“我沒有惡意,我隻是說,你的牙齒好像沒有刷過。”他反問道:“誰說我不刷牙?我從小就刷牙,一天刷兩遍。我的牙生來就是這樣的,你憑什麼醜化人?!”他又一次使用了“醜化”這個詞。我感到理虧,想起了借別人褲子穿使自尊心受傷害的情景。我差一點想撒腿就跑,但這樣未免太不像一個男子漢。我暗想,讓他揍我一頓算了,反正四野無人,我也不丟多大的麵子。
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揍我。扯著我的書包的手鬆開後,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讓我驚詫莫名的要求,作為他對我解除威脅的條件——他要我把書包裏的作文本給他,他帶回家去,像鳩山先生研究李玉和的舊日曆一樣“研究研究”。我的作文“天賦”那時已被全班同學所公認,就在這個本子上,抄著我剛寫的一篇命題作文《家鄉巨變》,下星期必須交卷。盡管事實上,家鄉所謂的“巨變”,不過是拆除了一座戰時的土炮樓,修了一座倉庫而已,我卻妙筆生花,寫得跟大寨差不多。對於這一和解條件我心裏暗喜,急忙掏出作文本,帶著幾分自豪、幾分討好呈獻給他。一篇作文能化幹戈為玉帛,這誘發了我日後成為一名作家的夢想。